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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第二部 薩皮納

  在院子對面,屋子的陪房部分,底層住著一個二十歲的新寡的女人和一個女孩子,叫做薩皮納·弗洛哀列克太太,也是于萊老人的房客。她占著臨街的鋪面,和靠院子的兩間房,還帶著一小方花園,跟於萊家的只隔一道繞滿藤蘿的鐵絲網。她難得在園子裡露面;只有孩子從早到晚獨自在那裡扒著泥土。自生自發的園子有點亂七八糟,老於萊看了大不高興,他是喜歡把小路給耙得平平整整,使自然界也顯得有條有理的。關於這一點,他曾經對房客說過幾回;或許就為了這個緣故她根本不到園子裡來了,而園子也並沒因此給收拾得象個樣。

  弗洛哀列克太太開著一個小針線鋪,在這城中心商業繁盛的街上原來可以很發達;但她對妻子並不比對花園更關心。照伏奇爾太太的說法,一個愛面子的女人,家務是應當自己動手的,——尤其在沒有相當的財產容許她閒蕩的時候,更沒有閒蕩的理由,——可是那位太太雇了個十五歲的女孩子,每天早上來做幾個鐘點零活,打掃屋子,看守起子,使她自己可以懶洋洋的賴在床上,或是把時間化在梳妝上面。

  有時,克利斯朵夫從玻璃窗裡看到她光著腳,拖著很長的睡衣在房裡走來走去,或是幾小時的坐在鏡子前面發呆;因為她滿不在乎,連窗簾都忘了放下,便是發覺了也懶得走過去動一動手。克利斯朵夫倒反更怕羞,特意從窗邊走開,免得她發窘。但那誘惑的力量真是不小:他紅著臉,偷偷的瞟了一眼她那清瘦的裸露的胳膊,有氣無力的環繞著披散的頭髮,兩手勾搭著抱著頸窩;她就是這樣的出神了,直要胳膊酸麻了才放下來。克利斯朵夫相信自己看到這幕可愛的景象完全是出於無意的,而他腦子裡想著音樂的時候,也並不因之慌亂;可是他上了癮,結果他看薩皮納的時間和她為了梳妝花費的時間一樣多。她並非賣弄風情,平時倒是隨隨便便的,對衣著還不及阿瑪利亞或洛莎那麼仔細周到。她老半天的照著鏡子,純粹是由於懶惰;每插一支針也象化了很大的勁,必須歇一歇,對鏡子扮一下苦臉。白天快完了,她還沒完全穿扮好。

  薩皮納沒有收拾完畢,往往女僕已經走了,而顧客在門外打鈴了。她聽見鈴響,還得人家叫了一二聲,才決心從椅子上站起,笑眯眯的,從容不起的走出去,——從容不迫的尋找顧客所要的貨,——要是找了一下找不到,或是要化一些氣力,譬如把梯子從這邊搬到那邊才能拿到,——她就消消停停的說那東西已經賣完了;因為她不想把屋子整理一下,也不肯添辦賣缺的貨,顧客們不是不耐煩了,就是照顧別的鋪子去了。可是他們並不怪怨她。這樣一個可愛的,說話的聲音那麼柔和的女人,對什麼都是不慌不忙的:怎麼能跟她生氣呢?隨便你說什麼,她都無所謂;人家也感覺得很清楚,即使抱怨的話已經出了口,也沒勇氣再說下去;他們走了,對她可愛的笑容也回報一個笑容,可是從此不再上門了。她並不因之著慌。她老是那麼笑盈盈的。

  她的相貌很象佛羅倫薩的少女。眉毛向上,長得很好看;灰色的眼睛在濃密的睫毛底下只睜開一半。下眼皮帶點兒浮腫,底下有條很淺的皺痕。玲瓏的小鼻子,下端微微的向上翹著;鼻尖和上嘴唇中間另有一條小小的曲線。嘴巴張開著一點,上嘴唇往上吊起,有笑意,也有倦意。下嘴唇太厚了一些;臉盤的下部是圓的,象意大利畫家斐利卜·利比所畫的聖母:有種天真而嚴肅的神氣。氣色不十分清白,頭髮是淺褐色的,打卷的部分很亂,挽的髻尤豈不知所云。細身材,小骨骼,動作老是懶洋洋的。穿扮並不講究,——一件敞開著的短褂,鈕扣七零八落,腳下拖著雙破爛的舊鞋子,有點不修邊幅,——但她青春的風韻,溫和的氣息,天真的嬌媚,自有動人憐愛的魔力。她站在鋪子門口換換空氣的時候,過路的青年們總喜歡瞅她幾眼;她雖然不把他們放在心上,卻也注意到了,眼中表示出一點感激與喜悅;婦女被人好意相看之下,都有這種表情,意思仿佛是說:「多謝多謝!……再來一下罷!再瞧我一眼罷!……」

  可是她儘管覺得能討人喜歡是種快樂,懶惰的天性使她從來不想做點兒什麼去討人喜歡。

  在於萊和伏奇爾這些人看來,她正是一個引起反感的對象。她的一切都使他們憤慨:她的無精打采,家裡的雜亂,衣著的隨便,永遠的微笑,客客氣氣聽著他們的批評而滿不在乎,對於丈夫的死,孩子的病,營業的衰落,日常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煩惱,都若無其事的不以為意,無論什麼也改變不了她的習慣和遊手好閒的脾氣,——她的一切都教他們生氣;而最糟的是這樣一個人居然會討人喜歡。這是伏奇爾太太不能原諒的。仿佛薩皮納故意拿她的行為來取笑根深蒂固的傳統,真正的做人之道,一板三眼的責任,毫無樂趣的工作,取笑那些忙亂,鬧哄,吵架,歎苦,和有益身心的悲觀主義;而這悲觀主義便是於萊一家的,也是所有的規矩人的生存的意義,使他們的生活成為補贖罪孽的準備的。要是一個女人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把神聖的日子糟蹋完了,還膽敢不聲不響的瞧不起人,人家卻象苦役犯一般的忙得要命,——而結果大家倒派她有理,那還像話嗎?不要教守本分的人灰心嗎?……幸而,謝謝上帝!世界上還有些明白人,能使伏奇爾太太跟他們一起得到些安慰。他們從百葉窗裡偷覷著小寡婦,每天都得把她議論一番。吃晚飯的時候,這些閒話使全家的人都嘻嘻哈哈的樂死了。克利斯朵未心不在焉的聽著。伏奇爾夫婦素來好批評鄰居們的行為,他早已聽膩了,再也不去注意。何況他對薩皮納的認識僅限於脖子和裸露的手臂,雖然覺得可愛,還談不到對她的為人有什麼確切的見解。然而他覺得自己對她非常寬容;而且為了故意跟人家彆扭,他很高興薩皮納教伏奇爾太太生氣。

  天氣很熱的時候,吃過晚飯,大家沒法待在院子裡;那邊整個下午曬著太陽,連晚上都很悶熱。只有靠街的一邊還能讓人透口氣。有時於萊跟伏奇爾和魯意莎在門口坐一會。伏奇爾太太和洛莎不過漏一漏臉:她們忙著家裡的事;而伏奇爾太太還要爭面子,格外表示她沒有閒逛的時間;為了要人聽到,她高聲的說,所有在這兒靠著屋門打著呵欠,十個指頭不肯動一動的人,都叫她頭疼。既然她不能強其他們作事(那是她覺得非常遺憾的),她唯有眼不見為淨,回到屋裡去狠命的做自己的事。洛莎自以為應當學她的樣。而於萊與伏奇爾,覺得到處是過路風,因為怕著涼,也回到樓上去了。他們睡得極早,並且哪怕你請他們做皇帝,也不能教他們改變一點兒習慣。從九點起,門外只剩下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兩個人了。魯意莎整天關在屋子裡;晚上,克利斯朵夫一有空閒就陪著她,硬要她換換空氣。她自個兒是決不會出來的:街上的聲音使她害怕。孩子們尖聲怪叫的追來追去,街坊上所有的狗都汪汪的叫起來,跟他們呼應。還有鋼琴聲,遠處又有單簧管聲,旁邊的街上又有人吹著短號。四下裡都有彼此招呼的聲音。三三兩兩的人來來往往,在屋子前面走過。要是讓魯意莎一個人待在這個嘈雜的環境中,她簡直不知怎麼辦;跟兒子在一起,她幾乎對這些感到興趣了。聲音慢慢的靜下去。孩子跟狗最先睡覺。一群一群的人也散了夥。空氣更新鮮,周圍也更靜了。魯意莎用細小的聲音講著阿瑪利亞或洛莎告訴她的小新聞。她並不覺得這些有多大的興味,但一方面不知道跟兒子說些什麼好,一方面又需要和他親近,找些話來談談。克利斯朵夫逜E摸到這種用意,便假裝關心她說的話,但並不細聽。他迷迷忽忽的想著許多白天的事。

  一天晚上,母親正這樣的講著,他看見隔壁針線起的門開了。一個女人的影子悄悄的走出來,坐在街上,和魯意莎的椅子只差幾步路。克利斯朵夫雖然瞧不見她的臉,可已經認得是什麼人了。他恢復了精神。空氣仿佛更甜美了。魯意莎沒有覺察薩皮納在場,照舊輕輕的說著閒話。克利斯朵夫聽得比較留神了,甚至覺得需要參加一些議論,說幾句話,或許還要教旁人聽見。瘦小的影子呆著不動,有點困倦的模樣,兩腿交叉著,雙手疊在一起平放在膝上。她向前望著,似乎什麼都沒聽到。魯意莎想睡覺了,進了屋子。克利斯朵夫說他還想待一忽兒。

  時間快到十點。街上沒有人了。最後幾個鄰居一個一個都回進了屋子,只聽見鋪子關門的聲音。玻璃窗內的燈睒了睒眼睛,熄了。還有一兩處亮著的,接著也熄掉了。四下裡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兩人,彼此可並不瞧一眼,都屏著氣,似乎不知道各人身邊還有一個人。遠處的田裡傳來一陣新近割過的草原的香味,鄰家的平臺上飄來種在盆裡的丁香花的香味。空氣靜止。天河緩緩的在那裡移轉。一座煙突的上空,大熊星和小熊星的車軸在滾動;群星點綴著淡綠的天,象一朵朵的翠菊。本區教堂的大鐘敲著十一點,別的教堂在四周遙遙呼應,有些是清脆的聲音,有些是遲鈍的聲音,家家戶戶的時鐘也傳出重濁的音調,其中還有喉音嘶嗄的鷓鴣聲。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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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是一種以鷓鴣的叫聲報告時刻的掛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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