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五二


  一天晚上,他獨自在臥室裡,背對著窗,在燭光底下,把胳膊靠在桌上。他並不工作。幾星期以來,他不能工作了。一切在他頭裡打轉。宗教,道德,藝術,整個的人生,一古腦兒都同時成了問題。思想既然是總崩潰了,就談不到什麼條理跟方法;他只在祖父留下的或是伏奇爾的雜書中胡亂抓幾本看看:神學書,科學書,哲學書,大都是些零本;他完全看不懂,因為每樣都得從頭學起;而且他從來不能看完一本,翻翻這個,看看那個,把自己攪糊塗了,結果是疲倦不堪,頹喪到了極點。

  那天晚上,他正沉浸在困人的麻痹狀態中發呆。全屋子的人都睡了。窗子開著,院子裡一絲風也沒吹過來。天上堆滿了密雲。克利斯朵夫象傻子似的,望著蠟燭慢慢的燒到燭臺底裡。他不能睡覺,什麼也不想,只覺得那空虛越來越深,在那兒吸引他。他拚命不要看那個窟窿,卻偏偏不由自主的要湊上去。在窟窿裡騷然蠢動的是混亂,是黑暗。一陣苦悶直透入內心,背脊裡打了個寒噤,他毛骨悚然,抓住桌子怕跌下去。他顫危危的等著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等著一樁奇跡,等著一個上帝……

  忽然之間,在他背後,院子裡好似開了水閘一樣,一場傾盆大雨浩浩蕩蕩直倒下來。靜止不動的空氣打著哆嗦。雨點打在乾燥堅硬的泥土上,好比鐘聲一般鋒錚作響。象野獸那樣暖烘烘的土地上,在狂亂與快樂的抽搐中冒起一大股泥土味,一股花香,果子香,動了愛情的肉香。克利斯朵夫神魂顛倒,全身緊張,連五臟六腑都顫抖了……幕揭開了。簡直是目眩神迷。在閃爍的電光中,在黑暗的最深處,他看到了——看到了上帝,看到自己就是上帝。上帝就在他心中:它透過臥室的屋頂,透過四面的牆壁,把生命的界限推倒了;它充塞於天地之間,宇宙之間,虛無之間。世界象飛撲似的沖入它的懷抱。對著這個天翻地覆的景象,克利斯朵夫嚇呆了,出神了;旋風把自然界的規則掃蕩完了,克利斯朵夫也被吹倒了,帶走了。他失掉了呼吸,倒在了上帝身上,他醉了……深不可測的上帝!那是生命的火把,生命的颶風,求生的瘋狂,——沒有目的,沒有節制,沒有理由,只為了轟轟烈烈的生活!

  精神上的劇變過去以後,他沉沉睡著了,那是久已沒有的酣睡。第二天醒來,他頭腦昏沉,四肢無力,象喝過了酒。昨夜使他驚駭萬狀的,那道陰森而強烈的光,在他心中還剩下一些餘輝。他想要那道光再亮起來,可是辦不到。而且他愈追求愈找不著。從此,他集中精力要求那個一刹那間的幻象再現一回,結果是勞而無功。出神的境界決不讓意志作主的。

  然而這種神秘的狂亂狀態,並非只此一遭,以後又發生了好幾次,但從來不象第一回那麼劇烈。來的時候總是克利斯朵夫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短短的幾秒鐘,完全是出豈不意的,甚至抬一抬眼睛,舉一舉手的時間,幻象已經過去了,他連想也來不及想到這是幻象,事後還疑心是作夢。第一晚是一塊烈焰飛騰的隕石在黑暗中燃燒,以後的只是一簇毫光,幾小點稍縱即逝的微光,肉眼只能瞥見一下就完了。但它們出現的次數愈來愈多,終於把克利斯朵夫包圍在一個連續而模糊的夢境中,使他的精神都溶解在裡頭。凡是足以驅散這種朦朧的意境的,他都惱恨。他沒法工作,甚至也想不到工作。有人在旁邊他就恨,尤其是親近的人,連母親在內,因為他們自以為有權控制他的精神。

  他跑出去,常常在外邊消磨日子,到夜晚才回家。他尋求田野裡的清靜,為的能稱心如意的,象狂人一般,把自己整個兒交給那些執著的念頭。——但在蕩滌塵懷的空曠中,和大地接觸之下,那種糾纏變得鬆懈了,那些念頭也沒有幽靈一般的性質了。他的熱狂並沒減少一點,倒反加強,但已經不是危險的精神錯亂,而是整個生命的健全的醉意:肉體和靈魂都為了自己的力而得意。

  他重新發見了世界,仿佛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是童年以後的另外一個童年。似乎一切都被一句奇妙的咒語點化了。自然界放出輕快的火花。太陽在沸騰。天色一清如水,象河一般流著。大地咕嚕作響,吐出沉醉的氣息。生命的大火在空中旋轉飛騰:草木,昆蟲,無數的生物,都是閃閃發光的火舌。一切都在歡呼呐喊。

  而這歡樂便是他的歡樂,這股力便是他的力。他和萬物分不開了。至此為止,便是在童年時代快樂的日子,懷著熱烈而欣喜的好奇心看著大自然的時候,他也覺得所有的生物都只是些與世隔絕的小天地,或是可怕的,或是滑稽的,跟他毫無關係,他也無從瞭解。連它們是否有感覺有生命,他也不大清楚,只認為是古怪的機器而已。憑著兒童無意識的殘忍心理,克利斯朵夫曾經把一些可憐的昆蟲扯得四分五裂,看著它們古古怪怪的扭動覺得好玩,根本沒想到它們的受苦。平時那麼鎮靜的高脫弗烈特舅舅看到他折磨一隻蒼蠅,禁不住憤憤的把它從手裡搶下來。孩子先還想笑,後來也給舅舅的神氣感動得哭了。那時他才明白他的俘虜也有生命,和他一樣,而他是犯了兇殺的罪。從此以後,他雖然不再傷害動物,可也並不對它們有什麼同情;在旁邊走過的時候,他從來沒想到去體會一下,那些小小的軀殼裡頭有些什麼在騷動;他倒是把它當做惡夢一般的怕想到。——可是現在一切都顯得明白了。那些曖昧的生物也放出光明來了。

  克利斯朵夫躺在萬物滋長的草上,在昆蟲嗡嗡作響的樹蔭底下,看著忙忙碌碌的螞蟻,走路象跳舞般的長腳蜘蛛,望斜刺裡蹦跳的蟻蜢,笨重而匆忙的甲蟲,還有光滑的,粉紅色的,印著白斑,身體柔軟的蟲。或者他把手枕著頭,閉著眼睛,聽那個看不見的樂隊合奏:一道陽光底下,一群飛蟲繞著清香的柏樹發狂似的打轉,嗡嗡的蒼蠅奏著軍樂,黃蜂的聲音象大風琴,大隊的野蜜蜂好比在樹林上面飄過的鐘聲,搖曳的樹在那裡竊竊私語,迎風招展的枝條在低聲哀歎,水浪般的青草互相輕拂,有如微風在明淨的湖上吹起一層縐紋,又象愛人悉悉索索的腳聲走過了,去遠了。

  這些聲音,這些呼喊,他都在自己心裡聽到。這些生物,從最小的到最大的,內部都流著同一條生命的巨川:克利斯朵夫也受著它的浸潤。他和千千萬萬的生靈原是同一血統,它們的歡樂在他心中也有友好的回聲;它們的力和他的力交融在一起,象一條河被無數的小溪擴大了。他就浸在它們裡面。強烈的空氣沖進他窒息的心房,胸部幾乎要爆裂了。而這個變化是突如其來的:正當他只注意自己的生命,覺得它象雨水般完全溶解而到處只見到虛無之後,一旦他想在宇宙中忘掉自己,就到處體會到無窮無極的生命了。他仿佛從墳墓中走了出來。生命的巨潮汜濫洋溢的流著,他不勝喜悅的在其中游泳,讓巨流把他帶走,以為自己完全自由了。殊不知他更不自由了。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自由的,連控制宇宙的法則也不是自由的,——也許唯有死才能解放一切。

  可是剛在舊的軀殼中蛻化出來的蛹,只知道在新的軀殼中痛痛快快的欠伸舒展;它還來不及認識新的牢籠的界限。

  日月循環,從此又開始了新的一周。光明燦爛的日子,如醉如狂的日子,那麼神秘,那麼奇妙,象童年時代初次把一件件的東西發現出來一樣。從黎明到黃昏,他老是過的空中樓閣的生活。正事都拋棄了。認真的孩子,多少年來便是害病也沒缺過一課,在樂隊的預奏會中也沒缺席一次,此刻竟會找出種種藉口來躲避工作。他不怕扯謊,也不覺得慚愧。過去他喜歡用來壓制自己的刻苦精神:道德,責任,如今都顯得空洞了。它們那種專制的淫威,一碰到人類的天性就給砸得粉碎,唯有健全的,強壯的,自由的天性,才是獨一無二的德性,其餘的都是廢話!那些繁縟瑣碎,謹慎小心的規則,一般人稱之為道德而以為能拘囚生命的:真是太可憐了!這樣的東西也配稱為牢籠嗎?在生命的威力之下,什麼都給推倒了……

  精力過於充沛的克利斯朵夫,發瘋似的想用盲目的暴烈的行為,把那股使他窒息的力毀掉,燒掉,讓它發洩。這種興奮的結果往往是突然之間的鬆弛;他哭著,趴在地下,親著泥土,恨不得把牙齒和手陷進去,把泥土吞下肚子;煩悶與情欲使他渾身發抖。

  一天傍晚,他在一個樹林旁邊散步。眼睛被日光照得有些醉意,頭裡昏昏沉沉的在打轉,他精神非常興奮,看出來的東西都是另外一副面目。柔和的暮色使萬物更添了一種神幻的情調。紫紅與金黃的陽光在栗樹底下浮動。草原上好象放出一些磷火似的微光。天色象人的眼睛一樣溫和可愛。近邊的草場上有個少女在割草。穿著襯衣和短裙,露著脖子跟手臂,她扒起乾草,堆在一處。她長著個短鼻子,大臉盤,天庭飽滿,頭上裹著一塊手帕;焦黑的皮膚給太陽曬得通紅,仿佛在儘量吸收傍晚的日光。

  克利斯朵夫對她動了心。他靠在一株櫸樹上看著她向林邊走來。她並沒留神,只是無意之間抬了抬頭:他看見她黑不溜秋的臉上配著一對藍眼睛。她走得那麼近,甚至彎下身子撿草的時候,他從她半開的襯衣裡看見了脖子跟背上那些淡黃的毛。鬱積在他胸中的曖昧的欲望突然爆發了。他從後面起上去,摟住了她的脖子和腰,把她的頭望後扳著,拿嘴用力壓在她半開的嘴裡,吻著她那又幹又裂的嘴唇,碰到了她把他怒咬的牙齒。他的手在她粗糙的胳膊和汗濕的襯衣上亂摸。她掙扎著,他可把她抱得更緊,差不多想掐死她。終於她掙脫了,大叫大嚷,吐著口水,用手抹著嘴唇,沒頭沒腦的罵他。他一鬆手就往田裡逃了。她在背後扔著石子,不住的用許多髒字稱呼他。他臉紅耳赤,倒不是因為被她當做或說做是怎麼樣的人,而是為了他對自己的感想。這個突如其來的無意識的行動,使他驚駭萬狀。他剛才做的什麼事呢?準備做些什麼呢?他所能想像到的只能引起心中的厭惡。而他竟想去做這樁他厭惡的事。他跟自己抗拒著,弄不清究竟哪一方面的才是真的克利斯朵夫。一股盲目的力在進攻他,他儘量的逃也逃不掉:那等於逃避自己了。那股力要把他怎麼辦呢?明天,一個鐘點以內,……在他穿過田壟走上大路的時間內,他又會做出些什麼來呢?連能不能走上大路也不敢說。會不會退回去再追那個姑娘呢?以後又怎麼辦呢?……他記起了掐住她喉嚨的瘋狂的一刹那。他不是什麼事都會做出來嗎?甚至可能犯罪!……是的,可能犯罪……心中的騷亂使他沒法呼吸。到了大路上,他停下來喘口氣。姑娘在那邊跟一個聽見她叫喊而奔過來的少女談著話;她們把拳頭插在腰裡,望著他哈哈大笑。

  他回去以後,幾天的關在家裡不敢動。便是在城裡,他也只在不得已的時候才出去。凡是有走過城門往田野去的機會,他都戰戰兢兢的避免,生怕又遇到那股瘋狂的氣息,象陣雨以前的狂風一樣,吹其他心中的欲念。他以為城牆可以給他保障,卻想不到只要在緊閉的護窗裡頭露出一線看也看不見的,僅僅容得下一雙眼睛的空隙,敵人就會溜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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