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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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些夢想中醒來,她又快樂又悲哀。她知道事實並不象她剛才所想的那樣;但這些夢給她留下一道幸福的光,使她回到實際生活的時候增加了信心。而她對於爭取克利斯朵夫這樁事也絕對不灰心。 她著手進攻了,可完全是無意識的。凡是強烈的感情需要行動的時候,都有那種萬無一失的本能:笨拙的小姑娘,居然一下子想出了辦法去打動朋友的心。她不直接拿他做目標;但等到完全康復,能在屋子裡走動了,她便去親近魯意莎。只要有一點兒藉口就行。她想出無數的小事情幫魯意莎的忙:上街的時候替她帶買東西,使魯意莎不必再上菜市和商販論價,也不必到院子裡的龍頭上去打水;甚至一部分的家務,象洗地磚,抹地板等等也由洛莎代勞了,魯意莎雖是局促不安的攔阻也沒用,而老人家精神不濟,也沒多大勇氣拒絕人家幫忙。克利斯朵夫整天在外,魯意莎非常孤獨,有這個殷勤而熱鬧的小姑娘作伴心裡也好過些。後來洛莎竟待在她家裡不走了,拿了活計來跟魯意莎談天。她用些並不高明的小手段把話扯到克利斯朵夫身上。聽見人家提其他,說到他的名字,洛莎就覺得快活,手指哆嗦,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魯意莎很高興談談她心疼的兒子,講他小時候的許多小事情,無聊的,可笑的;但洛莎決不認為無聊可笑。想到小孩子時代的克利斯朵夫,做著那個年齡上的或是胡鬧或是惹人憐愛的事兒,洛莎的快樂和激動簡直沒法形容;每個女子都有的母性,在她心中和另外一種柔情融在一起,愈加甜蜜了;她笑得眼睛都濕了。魯意莎看洛莎這樣關心不禁大為感動。她猜到女孩子的心事,只裝不知道;但她心裡很喜歡,因為在這個屋子裡所有的人中間,唯有她懂得這個姑娘的心是多麼好。有時她把話打住了,望著洛莎。洛莎聽見沒有聲音覺得奇怪,便抬起頭來。魯意莎對她微微笑著。於是洛莎熱情衝動的撲在她臂抱裡,把臉藏在她懷裡。然後她們又照常做著活兒,談著話。 晚上,克利斯朵夫回家的時候,魯意莎既感激洛莎的好意,又想要實行自己的計劃,便把鄰家的孩子讚不絕口。克利斯朵夫也被洛莎的熱心感動了,知道那是對母親有好處的:她臉色不是開朗得多嗎?他向她熱烈道謝,洛莎支吾其辭的溜了,唯恐露出自己的慌亂:克利斯朵夫認為,她這個辦法比跟他說話聰明而且可愛多了。他看待她的眼光也不象以前那麼懷著很深的成見了,並且明白表示出來:他想不到在她身上會發見那些意想不到的優點。洛莎也覺察到了,看到他的好感一天天的加增,以為這點好感正在望愛情的路上發展。她比先前更耽溺於夢想了。憑著年輕人萬事如意的推想,她幾乎相信凡是一心一意追求的一定能成功。——何況她的欲望也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對於她的好心,對於她需要為人家鞠躬盡瘁的本性,不是應當比別人更敏感嗎? 然而克利斯朵夫心中並不想她,只是敬重她。在他的念頭裡,她一點兒地位都沒有。他正為許多別的事操心。克利斯朵夫不再是克利斯朵夫了。他不認得自己了。心中經歷著極大的轉變,他的生命整個兒都給顛倒了。 克利斯朵夫感到極度的困倦,煩躁。他無緣無故的沒有了氣力,腦袋重甸甸的,眼睛,耳朵,所有的器官都像是醉了,在那裡嗡嗡作響。什麼事都不能使他集中精神。思想從這個題目跳到那個題目,激動狂亂,把他累得要死。五光十色的形象旋轉不已,他為之頭都暈了。他先還認為這是由於過度的疲乏與春天的因擾。可是春天過了,他的病狀有增無減。 這便是輕描淡寫的詩人們所說的青春期的困惑,薛侶班的煩惱,愛欲在年輕的身心中的覺醒。在他們看來,仿佛這①全身動搖、死滅、再生的關頭,信仰、思想、行動、整個生活準備在痛苦與歡樂的抽搐中毀滅而重新鼓鑄的大變動,僅僅是小孩子的胡鬧! 他的靈和肉都在那裡發酵。他又驚奇又厭惡的看著這個①薛侶班為博馬舍的喜劇《費加羅的婚姻》中的侍從武士,至今成為羞人答答而情竇初開的少年的典型。他分析自己的時候說:「只要看見一個女人,我心就跳了;愛情與肉欲二字使我的心發抖,慌亂。我只想對人說:'我愛你',我甚至在花園裡對樹木,對雲,對風,都自言自語的說著這句話。」情形,沒有力量掙扎。他完全不明白內心有了什麼變化。他的生命解體了,成天的恍恍惚惚,無精打采。工作簡直變成了刑罰。夜裡的睡眠是困頓的,斷斷續續的,作些妖形怪狀的夢,種種的欲望抬起頭來:他被獸性抓住了。渾身灼熱,汗流浹背,他對自己只感到厭惡;他努力想丟開那些荒唐的髒念頭,簡直疑心自己瘋了。 白天他也逃不了這些獸性的纏繞。他覺得自己正在望靈魂的黑暗的陷坑裡沉下去,沒有一點東西可以給他抓握,沒有什麼藩籬能擋住那種混亂。所有的盔甲,所有據以自衛的堅固的壁壘:他的上帝,他的藝術,他的高傲,他的道德信仰,一切都崩潰了,瓦解了。他看到自己赤裸裸的,被捆綁著,躺在地下,一動也不能動,象一個蟲蛆滿身的屍首。有時他使勁反抗了幾下:他的意志到哪兒去了呢?他號召意志,意志也不來:正如一個人在夢中知道作著夢,拚命想醒而醒不過來。結果只能從這一個夢轉到另一個夢。末了他覺得不去掙扎倒還少一些痛苦,便抱著無可奈何的心理聽其自然了。 他生命的正常的波流似乎給阻斷了。有時它滲進了地下的裂縫,有時卻非常猛烈的飛湧起來。長流不盡的時間也會中斷,顯出些窟窿,張著大口,讓你陷進去。克利斯朵夫看看這種情形,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干。生靈,萬物——連他自己在內,——對他都不相干了。他照常辦公,作事,可完全是無意識的;他覺得生命的機構已經發生障礙,隨時可以停止。和母親與房東們坐在飯桌前面,在樂隊裡,在樂師與聽眾之間,頭腦會突然變成一平空虛:他呆呆的望著在他周圍扭動的臉,什麼都弄不清了。他問自己:「這些人跟……有什麼關係呢?"他甚至不敢說出"這些人跟我"。因為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著。他說話罷,聲音仿佛是從別個身體上來的。做什麼動作罷,他又象在遠處,高處,塔頂上,看到自己的動作。他失魂落魄,把手按著腦袋。他竟要做出一些荒唐胡鬧的事來了。 尤其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自己格外留神的時候,更容易有這種情形。譬如在爵府裡的那些晚會中間,或是他當眾演奏的時候,突然之間他覺得需要扯個鬼臉,說些野話,向大公爵吐吐舌頭,或是望什麼太太的屁股上踢一腳。有一回他掙扎了一個晚上,因為他一邊指揮樂隊,一邊竟想當眾脫衣服;而他越是壓制這念頭,越是被這個念頭糾纏不清,直要使盡全身之力才能撐過去。在這種荒唐的鬥爭之後,他一身大汗,覺得腦子裡空空如也。他真是瘋了。只要他想到不該做某一件事,某一件事就象偏執狂一樣頑強的把他死抓不放。 於是他的生活不是被那些瘋狂的力播弄,就是墮入虛無的境界。一切像是沙漠上的狂風。哪兒來的這陣風呢?這種瘋狂又是怎麼回事呢?扭他的四肢,扭他的頭腦的欲望,從哪個窟窿裡冒出來的呢?他仿佛是一張弓,被一隻暴烈的手快拉斷了,——不知為了什麼目的,——過後又被扔在一邊,象無用的枯枝似的。他不敢深究自己做了誰的俘虜,只覺得被打敗了,非常屈辱,又不敢正視自己的失敗。他困倦不堪,一點兒志氣都沒有了。那些不願意看到難堪的真相的人,從前他是瞧不起的,現在他瞭解了。在這些虛無的時間,一想到浪費的光陰,丟掉的工作,白白斷送了的前途,他嚇得渾身冰冷。但他並不振作品來,只無可奈何的承認虛無的力量,而寬恕自己的懦弱無能。他覺得委身於虛無倒有種悲苦的快感,好比一條在水面上快要沉下去的船。掙扎有什麼用?一切都是空的:美,善,上帝,生命,無論什麼生物,都是空的。在街上走的時候,忽然他雙腳離地了,既沒有土地,也沒有空氣,也沒有光明,也沒有他自己:什麼都沒有。他頭重腳輕,腦門向前探著;他能夠撐著不跌下去也是間不容髮的事了。他想他要突然倒下去了,被雷劈了。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克利斯朵夫正在脫胎換骨,正在換一顆靈魂。他只看見童年時代那顆衰敗憔悴的靈魂掉下來,可想不到正在蛻化出一顆新的,更年輕而更強壯的靈魂。一個人在人生中更換軀殼的時候,同時也換了一顆心;而這種蛻變並非老是一天一天的,慢慢兒來的:往往在幾小時的劇變中,一切都一下子更新了,老的軀殼脫下來了。在那些苦悶的時間,一個人自以為一切都完了,殊不知一切還都要開始呢。一個生命死了。另外一個已經誕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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