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五〇


  第二天,破題兒第一遭,她不大放心的仔細照了照鏡子;雖然還不知道將來的不幸有多大範圍,但她已經有些預感了。她想把自己的面貌批判一番,可是辦不到。她頗有些疑懼的心理,深深的歎著氣,想改變改變裝飾,不料把自己裝得更難看了。她還想出那種倒楣念頭,竭力去巴結克利斯朵夫。好不天真的只想時時刻刻看到新朋友,替他們出些力,她在樓梯上奔上奔下的忙個不停:不是拿一樣沒用的東西去給他們,就是硬要幫他們忙,老是大聲笑著,嚷著。只有聽到母親不耐煩的聲音叫喚她了,她的熱心和絮聒才會給打斷一下。克利斯朵夫沉著臉,要不是竭力按捺的話,早已發作過幾十次了。他忍耐了兩天,到第三天把門上了鎖。洛莎敲敲門,叫了幾聲,心裡明白了,便不好意思的回下樓去,不再來了。他碰到她的時候,推說因為要趕一件工作,不能來開門。她不勝惶恐的向他道歉。她明明看出自己這種天真的巴結是失敗了:本意是想跟人家親近,結果卻適得其反,把克利斯朵夫嚇跑了。他老實不客氣的表示對她不高興,連話也不願意聽她的,也不遮掩他心中的不耐煩。她覺得自己的多說話招他厭,下著決心在晚上靜默了一些時候;可是說話的勁比她的意志更強,突然之間又來嚕蘇了。克利斯朵夫不等她一句話說完,把她丟下就跑,她不恨他,只恨她自己,認為自己糊塗,可厭,可笑,覺得這些缺點真是可怕,非改不可。但她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就很灰心,以為永遠改不掉了,自己沒有力量改的了。但她還試著改。

  然而還有些別的缺點是她無能為力的:她長得醜有什麼辦法呢?現在這是毫無疑問的了。有一天她照著鏡子突然發覺這個不幸的時候,簡直象晴天霹靂。不用說,她還要誇大自己的缺陷,把鼻子看得比實際大了十倍,似乎佔據了整個臉龐;她不願意再露面了,恨不得死掉才好。但少年人希望的力量那麼強,極端失望的時間是不會久的;她緊跟著以為自己看錯了,教自己相信早先的確是看錯了,甚至有時候覺得鼻子跟普通人的一樣,還可以說長得不壞呢。於是她憑著本能,很笨拙的想出一些幼稚的手段,例如把頭髮多遮掉一部分腦門,使面部的不相稱不至於太顯著。其中可並沒賣弄風情的動機;她腦子裡從來沒有愛情的念頭,或者至少她沒有意識到。她所要求的並不多,只是很少的一點兒友誼;但這一點兒,克利斯朵夫就沒有意思給她。洛莎覺得,只要他們相遇的時候,他能和和氣氣的,友好的道一聲好,她就會非常快樂了。但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平常總是那麼冷,那麼無情!她見了心都涼了。他並沒對她說什麼難堪的話;她卻寧願受幾句埋怨而不要這種冷酷的靜默。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正在彈琴。他在閣樓上佈置了一個小房間,在屋子最高的地方,免得聽到人家吵鬧。洛莎在下面非常激動的聽著。她愛音樂,雖然因為沒有受過訓練而趣味很低級。只要母親在家,她便呆在房間的一角做活,仿佛很認真,但她的心老是牽掛著樓上的琴聲。幸而母親到近邊買什麼東西去了,洛莎就馬上跳起來,丟下活計,心兒亂跳的一直爬到閣樓門口。她屏著氣把耳朵貼在門上,直要母親回家了方始躡手躡腳的下樓,不讓自己鬧出一點兒聲響;可是她舉動不大俐落,永遠是急急忙忙的,往往差一點從樓梯上滾下去。有一回她彎著身子,腮幫貼在鎖孔上聽著,一不小心身體失了平衡,把額角撞在門上。她嚇得氣都透不過來。琴聲立刻停止:她可連逃跑的氣力也沒有。她站起身子,正好房門開了。克利斯朵夫看見是她,便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也不開一聲口,逕自粗暴的把她推過一邊,憤憤的奔下樓梯,出去了。他直等到吃晚飯才回家,對她那萬分抱歉與求他原諒的眼神睬都不睬,好似沒有她這個人;而好幾個星期他根本不彈琴了。洛莎暗中大哭了幾場,可沒有一個人覺察,也沒有一個人注意她。她熱烈的祈求上帝……求什麼呢?她不大明白。只是需要把心中的哀傷訴說一番。她以為克利斯朵夫一定是恨死了她。

  雖然如此,她還存著希望。只要克利斯朵夫多少注意到她,好象在聽她說話,或是握手比平常親熱一些,她就覺得有了希望。

  最後,家裡的人幾句莽撞的話又教她做了一場空夢。

  全家的人都對克利斯朵夫抱著好感。這個十六歲的大孩子,嚴肅,孤獨,把責任看得很重,使他們都有些敬意。他的壞起起,他的死不開口,他的鬱悶的神色,他的莽撞的舉動,在這樣一個家庭裡是決沒有人奇怪的。連把一切藝術家都看做懶蟲的伏奇爾太太,也不敢逞著心意埋怨他傍晚靠在閣樓的窗上對著院子呆望,直望到天黑:因為知道他白天已經被教課的事累死了;而且為了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她和別人一樣的敷衍他。

  洛莎和克利斯朵夫說話的時候,常常發見父母在旁擠眉弄眼,交頭接耳。先是她並不在意。後來她奇怪起來,感到惶惑,很想知道他們說些什麼,但又不敢動問。

  有天傍晚,她爬上凳子去解開拴在兩株樹上晾衣服的麻繩,跳下來的時候在克利斯朵夫的肩頭撐了一下,她眼睛忽然跟靠牆坐著抽煙鬥的父親與外祖父的眼睛碰在一處。兩個男人彼此丟了一個眼色;於萊和伏奇爾說:「將來倒是出色的一對。」

  伏奇爾發覺女兒在那裡聽著,用肘子把老人撞了撞,於萊便仿佛要周圍的人都聽見似的,大聲的"嗯!嗯!"了兩下,自以為把剛才的話很巧妙的混過去了。克利斯朵夫轉著背,完全沒覺得;但洛莎聽了心裡一怔,竟忘了自己在往下跳,把腳扭壞了。要不是克利斯朵夫一邊埋怨她老是這麼笨,一邊把她扶住,她早已摔倒了。她的腳扭得很痛,但是不動聲色,簡直沒想到痛而只想到才聽見的話。她望自己屋裡走去,走一步痛一步,可硬撐著不讓人家發覺。她心裡有種甜蜜的騷動。她望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倒下,把頭埋在被單裡。臉上熱烘烘的,眼中含著淚,她笑了。她羞得幾乎想鑽下地去,沒法集中思想,只覺得太陽穴裡亂跳,腳踝骨疼得厲害,頗有些發著高熱度而麻痹的境界。她隱隱約約聽見外邊的聲音和街上玩耍的孩子的聲音,外祖父的話還在耳朵裡響著;她輕輕笑著,紅著臉,望被窩裡鑽;她又是禱告,又是感謝,又有欲望,又覺得害怕,——她動了情了。

  她聽見母親叫喚,就勉強站起,不料跨了一步便痛得受不住,差點兒發暈,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的亂轉。她以為要死了,她真希望就這樣的死了,同時也拚命的想活,為了那個已經許給她的幸福而活。終於母親跑來了,家裡的人都著了慌。照例受了頓埋怨,包紮好了,躺上了床,她給肉體的痛苦與內心的喜悅刺激得精神恍惚。多麼甜蜜的一夜!……這似睡非睡的夜裡最瑣碎的事,也變了她將來神聖的回憶。她並不想著克利斯朵夫,也不知道想些什麼。她反正是幸福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自以為對這件事多少有些責任,便來問問她的情形,他破題兒第一遭對她表面上有些親熱。她心裡感激到極點,甚至祝福她的痛苦了。她願意終身受苦,為的要終身能有這種快樂。——她一動不動的躺了好幾天,在床上只顧翻來覆去的想著外祖父的話,還要加以推敲,因為她起了疑心,不知道他說的"將來是……"呢,還是"可能是……"呢?

  並且他究竟說過這種話沒有?——說過的,他的確說過,她清楚得很……可是怎麼!難道他們不覺得她難看,不覺得克利斯朵夫討厭她嗎?……然而能有個希望究竟是甜蜜的!她甚至以為自己弄錯了,或許她並不象自己所想的那麼醜;她在椅子上把身體抬起一點兒,照著掛在對面的鏡子:不知道怎麼想才好。總而言之,外祖父跟父親的判斷比她準確:一個人對自己的判斷是靠不住的……天哪!要是真的可能!……要是碰巧……要是她真的長得好看而自己早先不知道的話!……或許她把克利斯朵夫並沒多少好意的感情給誇張了。沒有問題,這冷淡的男孩子從出事的第二天跑來表示一下關切以後,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不想再來問問她的病狀;但洛莎是原諒他的;他忙著多少事啊!怎麼能有時間想到她呢?我們不能批評一個藝術家象批評別人一樣。

  可是不管她多麼隱忍,當克利斯朵夫在旁走過的時候,仍不由自主要中心忐忑的等著,希望聽到句好言好語……只要一個字,一個眼風就夠了……其餘的自有她的幻想來補足。初期的愛情只需要極少的養料!只消能彼此見到,走過的時候輕輕碰一下,心中就會湧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創造出她的愛情;一點兒極無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銷魂蕩魄:將來她因為逐漸得到了滿足而逐漸變得苛求的時候,終於把欲望的對象完全佔有了之後,可沒有這種境界了。——那時洛莎編了一個從頭至尾都是杜撰的故事,讓自己整個兒生活在裡面而誰也不發覺。故事是這樣的:克利斯朵夫偷偷的愛著她,可不敢說出來,為了膽小,或是為了別的什麼原因,荒誕不經的,才子佳人式的,總之是這個多情的小姑娘想入非非找出來的原因。她根據了這個,編成無窮盡的故事,完全是荒謬絕倫的;她也知道荒謬,可不願意去想到它荒謬;她拿著活計可以幾天幾天的對自己扯謊。她甚至忘了說話:平日拉不斷扯不完的話一起望心裡倒流,好似一條河忽然隱沒到地下去了。在她心裡,多嘴的脾氣可是要痛痛快快發洩的:多少的長篇大論!多少沒有聲音的嘮叨!有時人家看見她扯動嘴唇,好比有些人看書的時候輕輕的念著字音,以便瞭解意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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