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四七


  克利斯朵夫更氣惱的是阿瑪利亞的作風。其實這忠厚的女人不過把克利斯朵夫關於盡職的理論付諸實行罷了。她無論提到什麼事,總把盡職二字掛在嘴上。她一刻不停的做活,要別人也跟她一樣的做活。而工作的目的並非為增加自己和別人的快樂:正是相反!她仿佛要拿工作來教大家受罪,使生活變得一點兒趣味都沒有,——要不然生活就談不上聖潔了。她無論如何不肯把神聖的家務放下一分鐘,那是多少婦女用來代替別的道德與別的社會義務的。要是沒有在同一的日子同一的時間抹地板,洗地磚,把門鈕擦得雪亮,使勁的拍地毯,搬動桌子,椅子,櫃子,那她簡直以為自己墮落了。她還對那些事大有炫耀的意思,當作榮譽攸關的問題。許多婦女不就是用這個方式來假想自己的榮譽而加以保護的嗎?她們所謂的榮譽,就是一件必須抹得光彩四射的家具,一方上足油蠟,又冷又硬,滑得教人摔交的地板。

  伏奇爾太太責任固然是盡了,人並不因之變得可愛些。她拚命幹著無聊的家務,像是上帝交下來的使命。她瞧不豈不象她一樣死幹的人,喜歡把工作歇一歇而體味一番人生的人。她甚至闖到魯意莎的屋裡,因為她往往要停下工作出神。魯意莎見了她歎口氣,可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終於向她屈服了。幸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這種事:阿瑪利亞總等他出去之後才往他們家裡闖;而至此為止,她還沒有直接去惹克利斯朵夫,他是決計受不了的。他暗中覺得和她處於敵對狀態,尤豈不能原諒她的吵鬧:他為之頭都疼了。躲在臥房裡,——一個靠著院子的低矮的小房間,——他顧不得缺少空氣,把窗子關得嚴嚴的,只求不要聽到屋子裡砰砰訇訇的響聲,可是沒用。他不由自主的要特別留神,樓下最小的聲音都引其他的注意。等到短時間的安靜了一下,那透過樓板的粗嗓子又嚷起來的時候,他真是氣極了,叫著,跺著腳,大罵一陣。可是屋子裡沸沸揚揚,人家根本沒覺得,還以為他哼著調子作曲呢。他咒著伏奇爾太太,希望她入地獄。什麼顧慮,什麼尊敬,都不生作用了。在那種時候,他竟認為便是最要不得的蕩婦,只要能不開口,也比叫叫嚷嚷的大賢大德的女人強得多。

  因為恨吵鬧,克利斯朵夫就去接近萊沃那。全家的人都忙做一團,唯有這年輕的孩子永遠安安靜靜,從來沒有提高嗓子的時候。他說話很得體,很有分寸,每個字都經過挑選,而且從容不迫。暴躁的阿瑪利亞沒有耐性等他把話說完;全家都為了他的慢性子氣得直嚷。他可是不動聲色。什麼也擾亂不了他心平氣和與恭敬有禮的態度。克利斯朵夫知道萊沃那是預備進教會的,所以對他特別感到好奇。

  對於宗教,克利斯朵夫的立場是很古怪的,而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楚。他從來沒時間去仔細想。學識既不夠,謀生的艱難把精神都佔據了,他不可能分析自己,整理自己的思想。以他激烈的脾氣,他會從這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從完全的信仰變成絕對的不信仰,也不想到和自己矛盾不矛盾。快樂的時候,他根本不大想到上帝,但是傾向於信上帝的。不快活的時候,他想到上帝,可不大相信:上帝會容許這種苦難與不公平的事存在,他覺得是不可能的。但他並不把這些難題放在心上。其實他是宗教情緒太濃了,用不著去多想上帝。他就生活在上帝身上,毋須再信上帝。信仰只是為軟弱的人,萎靡的人,貧血的人的!他們嚮往于上帝,有如植物的嚮往於太陽。唯有垂死的人才留戀生命。凡是自己心中有著太陽有著生命的,幹嗎還要到身外去找呢?

  要是克利斯朵夫過著與世不相往來的生活,也許永遠想不到這些問題。但社會生活的種種約束,使他對這等幼稚而無謂的題目不得不集中精神想一想,決定一個態度;因為它們在社會上占著一個大得不相稱的地位,你隨處都會碰上它們。仿佛一顆健全的,豪放的,精力充沛,抱著一腔熱愛的心靈,除了關切上帝存在不存在以外,沒有成千成百更急迫的事要做!……倘若只要相信上帝,倒還罷了!可是還得相信一個某種大小,某種形狀,某種色彩,某個種族的上帝!關於這些,克利斯朵夫連想也沒想到。耶穌在他的思想中差不多一點沒有地位。並非他不愛耶穌:他想到耶穌的時候是愛他的,問題是他根本不想到他。有時他因之責備自己,覺得悶悶不樂,不懂為什麼他不多關心一些。但他對儀式是奉行的,家裡的人都奉行的,祖父還常常讀《聖經》;他自己也去望彌撒,還可以說參加陪祭,因為他是大風琴師,而且他的盡心職務可以作為模範。可是從教堂裡出來,他不大說得清剛才想些什麼。他努力念著《聖經》,教自己集中思想,念的時候也有興趣,甚至感到愉快,但不過把它當做美妙的奇書,本質上跟別的書並無分別,誰也不會想到把它叫做聖書的。老實說,他對耶穌固然抱著好感,但對貝多芬更有好感。星期日他為聖·弗洛裡昂教堂的彌撒祭彈管風琴,他逢著演奏巴赫的日子,比演奏門德爾松的日子宗教情緒更濃。有些祭禮①特別引其他的熱誠。可是他愛的究竟是上帝呢還是音樂呢?有一天一個冒失的神甫就這樣打趣似的問過他,全沒想到這句帶刺的話惹起了孩子多少煩惱。換了別人決不會把這一點放在心上,也決不會因之而改變生活方式,——(不要知道自己想些什麼而恬然自得的人,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但克利斯朵夫的需要真誠已經到了添加煩惱的程度,使他對無論什麼事都要求良心平安。一旦心上有了不安,他就得永遠不安下去。他非常惱恨,以為自己的行為有了騙人的嫌疑。他究竟信不信上帝呢?……可憐他在物質與思想兩方面都沒有能力獨自解答,那是既要閒暇,又要知識的。然而這問題非解答不可,否則不是漠不關心就是假仁假義,而要他做這兩種人都是辦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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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八世紀的巴赫與十九世紀的門德爾松都作有宗教音樂,前者宗教情緒尤為熱烈。

  他很膽怯的試著去探問周圍的人。大家的神氣全表示極有自信。克利斯朵夫急於想知道他們的理由,可毫無結果。差不多永遠沒有一個人給他明確的答覆,他們說的都是閑文。有些人把他當作驕傲,告訴他這些事是不容討論的,成千成萬比他聰明而善良的人都不加討論的相信了上帝,他只要依照他們的榜樣就得了。還有些人居然生了氣,仿佛向他們提出這個問題是侮辱他們;這也許不是對自己的信仰頂有把握的人。另外有般人卻聳聳肩膀,笑著說:「嘔!你相信了也沒有什麼害處啊……"他們的笑容是表示:「而且又不費一點兒事!……"這一等人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

  他也試過把這些苦悶告訴一個神甫:結果是失望了。他不能正式討論。對方雖是很殷勤,仍不免在客套中使人感到他和克利斯朵夫談不上真正的平等;神甫的大前提是:他的高人一等的地位與知識是毫無疑義的,所有的討論不能超過他指定的界限,否則便是有失體統……這完全是不痛不癢的裝點門面的把戲。等到克利斯朵夫想越出範圍,提出那個尊嚴的人物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他就想法敷衍了事,先用長輩對小輩的神氣笑了笑,背幾句拉丁文,象父親一般責令他祈禱,祈禱,求上帝來啟示他,指引他。——克利斯朵夫在這番談話之後,覺得神甫那種有禮而自命不凡的口吻,教人屈辱得厲害。不管自己有理沒理,他無論如何不願意再去請教什麼神甫了。他承認這些人物在聰明與神聖的名銜上比他高;但討論的時候就沒有什麼高級,低級,名銜,年歲,姓氏等等的分別!重要的是真理,而在真理之前,大家全是平等的。

  因此,他能找到一個和他年紀相仿而有信仰的少年是挺高興的。他自己也只求信仰,只希望萊沃那給他信仰的根據。他向他表示好感。萊沃那照例態度很溫和,可並不怎麼熱心;他對什麼事都不大熱心的。因為家裡老是有阿瑪利亞或老人打岔,沒法有頭有尾的說話,克利斯朵夫便提議吃過晚飯一同去散步。萊沃那太講禮貌了,不能拒絕,雖然心裡並不情願,因為他無精打采的性情素來怕走路,怕談話,怕一切要他費幾分氣力的事。

  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談話應當怎樣開始。說了兩三句閒話,他就突如其來的扯到掛在他心上的問題,他問萊沃那是不是真的預備去做教士,那對他是不是一種樂趣。萊沃那愣了愣,不大放心的望了他一眼,看見克利斯朵夫絕對沒有惡意,才安了心,回答說:

  「是啊,要不然又是為的什麼呢?」

  「啊!"克利斯朵夫歎了一聲。"你真幸福!」

  萊沃那覺得克利斯朵夫的口氣有些豔羨的成分,心裡不由得很舒服。他立刻改變態度,話多起來了,臉色也開朗了。

  「是的,我是幸福的。"他說著,眉飛色舞。

  「你怎麼能夠到這一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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