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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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沃那先不回答他的問題,提議到聖·馬丁寺的回廊底下找個安靜的地方,揀條凳子坐下。那兒,可以望見種著刺球樹的廣場的一角,還有遠遠的罩在暮靄中的田野。萊茵河在小山腳下流過。他們旁邊有個荒廢的公墓沉沉睡著,鐵門緊閉,所有的墓都被蔓草湮沒了。 萊沃那開始說話了。他眼睛裡閃著點得意的光彩,說能夠逃避人生,找到一個可以托庇的,永遠不受災害的地方是多麼舒服。克利斯朵夫最近的創傷還沒平復,非常熱烈的需要遺忘與休息;可是心中還有些遺憾。他歎了一口氣,問: 「可是,完全放棄人生,你不覺得有所犧牲嗎?」 「噢!"萊沃那安安靜靜的回答,"有什麼可以惋惜的?人生不是又悲慘又醜惡嗎?」 「可也有些美妙的地方,"克利斯朵夫說著,望著幽美的暮色。 「有些美妙的地方,可是極少。」 「這極少的一些,對我還是很多呢!」 「噢!得了罷,只要你心中放明白些,事情就很簡單。一方面是一點點的好處和多多少少的壞處;另一方面是沒有什麼好,也沒有什麼壞,而這還不過是在活著的時候;以後可是有無窮的幸福。兩者之間還有什麼可遲疑的?」 克利斯朵夫不大喜歡這種算盤。他覺得這樣錙銖必較的生活太疲乏了。但他勉強教自己相信這便是智慧。 「那末,"他帶著一點譏諷的口氣問,"你想你不至於被片刻的歡娛誘惑嗎?」 「既然知道歡娛只有一刹那,而以後的時間卻是無窮無盡,一個人還會這麼傻嗎?」 「那末你真的認為死後的時間是無窮無盡的了?」 「當然。」 克利斯朵夫便仔仔細細的問他。克利斯朵夫抱著一腔希望,衝動得厲害。要是萊沃那能給他千真萬確的證據使他信仰的話,他要用著何等的熱情去跟著他皈依上帝,把世界上的一切統統丟開! 最初,萊沃那很得意自己這個使徒的角色,同時以為克利斯朵夫的懷疑不過是一種姿態,表示不肯隨俗,只要幾句話就能使他為了顧全體統而信服的;他便搬出《聖經》,福音書,奇跡,和傳統等等。但克利斯朵夫聽了一會便攔住了他的話,說這是拿問題來回答問題,他所要求的並非把正是他心中懷疑的對象敷陳演繹,而是指示他解決疑竇的方法。這樣以後,萊沃那就沉下了臉,覺得克利斯朵夫的病比他想像中的嚴重得多,居然表示只有用理性才能說服他。然而他還以為克利斯朵夫喜歡標新立異,——他想不到一個人的不肯隨俗竟會是出於真誠的,——所以他並不失望;他仗著新近得來的學問,搬出學校裡的知識,關於上帝存在與靈魂不死的問題,把許多玄學的論證亂七八糟的一起倒出來,而說話的方式是威嚴多於條理。克利斯朵夫精神很緊張,皺緊眉頭聽著,覺得非常吃力;他要萊沃那把話重複了幾遍,竭力想猜透其中的意義,把它灌進自己的腦子,一步一步跟著他推理的線索。終於他嚷起來,說這是跟他開玩笑,是思想的遊戲,是能言善辯之徒的打趣,信口雌黃,自以為言之有物。萊沃那給他這一駁,竭力為經典的作者辯護,說他們是真誠的。克利斯朵夫可聳聳肩膀,打賭說這些人要不是滑稽大家,便是賣弄筆頭的該死的文人;他一定要萊沃那提出別的證據。 等到萊沃那駭然發覺克利斯朵夫的中毒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田地,就對他不再發生興趣了。他記得人家的囑咐,說不要浪費光陰去和根本沒有信仰的人爭辯,——至少在他們一味固執,不願意相信的時候。那既不會使對方得益,反而有把自己也弄糊塗了的危險。最好讓這種可憐蟲聽憑上帝安排;要是上帝有意思的話,自然會點醒他的;要是上帝沒有這意思,那不是誰也沒有辦法嗎?於是萊沃那不想再繼續辯論。他只溫和的說目前是無法可想了,一個人要決意不肯睜開眼來,那末任何推理都不能給他指示道路的;他勸克利斯朵夫祈禱,求上帝的恩寵:沒有恩寵是什麼都不成的;要信仰,必須心裡要信仰。 心裡要?克利斯朵夫苦悶的想道。那末,只要我心裡要上帝存在,上帝便存在了!只要我喜歡否定死,死就不存在了!……唉!……為那些不需要看到真理的人,能夠心裡想要怎麼樣的真理就看到怎麼樣的真理的人,能造出些稱心如意的夢而去軟綿綿的躺在裡面的人,生活真是太容易了!但在這種床上,克利斯朵夫知道自己是永遠睡不著覺的…… 萊沃那繼續說著話,回到他最喜歡的題目,說靜思默想的生活多麼可愛;在這個毫無危險的陣地上,他又滔滔不竭了。用著單調的快樂得發抖的聲音,他說皈依上帝的生活是多麼幸福,可以遠離世界,遠離吵鬧(他說到這裡口氣非常惱恨,他差不多和克利斯朵夫一樣的厭惡吵鬧),遠離強暴,遠離譏諷,遠離那些零星的小災難,每天守著信仰那個又溫暖又安全的窩,對遙遠的不相干的世界上的苦難,只消心平氣和的取著靜觀的態度。克利斯朵夫一邊聽著一邊意味到這種信仰的自私自利。萊沃那也覺得他在猜疑,便急急的解釋。靜思默想的生活並非懶散的生活!相反,那是以祈禱來代替行動的生活;世界上要沒有祈禱,還成什麼世界!我們用祈禱來為人贖罪,代人受過,把自己的功績獻給別人,在上帝面前替人討情。 克利斯朵夫不聲不響的聽著,愈來愈憤慨了。他覺得萊沃那的出世明明是假仁假義。他不至於那麼不公平,把一切有信仰的人都認為假仁假義。他很知道,捨棄人生的行為在一小部分的人是無法生活,是慘痛的絕望,是求死的表示;——而在更少數的一部分人,是一種熱情的出神的境界……(這境界能維持多久是另一問題)……但在大半的人,逃世豈不往往是冷酷無情的計算,並非為了別人的幸福或真理,而只顧著自己的安寧嗎?倘若這種情形被那般真誠的信徒覺察了,豈不要為了自己的理想受到褻瀆而感到痛苦嗎?…… 滿心喜悅的萊沃那,此刻正在陳說世界的美與和諧,那是他在神光照耀的雲端裡望出來的:底下,一切都是黑暗,欺枉,痛苦;上面,一切變得清楚,光明,整齊;世界有如一座時鐘,什麼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克利斯朵夫只是漫不經意的聽著,心裡想:「他究竟是真有信仰呢,還是自以為有信仰?"可是他自己的信仰,需要信仰的熱烈的意念,並沒因之動搖。那決不是象萊沃那這樣一個傻瓜的庸俗的心靈,貧弱的論證,所能損害的…… 城裡已經黑了。他們坐的凳子已經埋在陰影裡;天上的星亮了,一層白霧從河上飄起。蟋蟀在墓園的樹底下亂叫。聖·馬丁寺的大鐘開始奏鳴:先是一個最高的音,孤零零的,象一頭哀鳴的鳥向天發問;接著響起第二個音,比前一個低三度,和高音的哀吟合在一起;然後是最低的一個五度音,仿佛是對前兩個音的答覆。三個音融成一起。在鐘樓底下,那竟是一個巨大無比的蜂房裡的合唱。空氣和人的心都為之顫動。克利斯朵夫屏著氣,心裡想:音樂家的音樂,和這個千千萬萬的生靈一起叫吼的音樂的海洋相比,真是多麼可憐;這是野獸,是音響的自由世界,決非由人類的聰明分門別類,貼好標簽,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世界所能比擬。他在這起無邊無岸的音響中出神了…… 等到那氣勢雄偉的喁語靜默了,最後的顫動在空氣中消散完了,克利斯朵夫便驚醒過來,駭然向四下裡瞧了瞧……什麼都認不得了。在他周圍,在他心中,一切都變了。上帝沒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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