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四六


  他終於矇矓睡去,可是天方破曉就給鄰人吵醒了,他們已經在開始爭論,還有人拚命扳著唧筒打水,準備沖洗院子和樓梯。

  烏斯多斯·於萊是個矮小的駝背老頭,眼睛常帶不安和鬱悶的表情,紅紅的臉全是肉疙瘩與皺痕,牙齒都脫落了,亂七八糟的鬍子,老是被他用手拈來拈去。他心地很好,為人正直,非常講道德,從前和祖父也還投機。人家說他們很相象。的確,他們是同輩而在同樣的禮教之下長大的;但他沒有約翰·米希爾那樣結實的體格,換句話說,儘管有許多地方兩人意見相投,實際是完全不同的;因為造成一個人的特點的,性情脾氣比思想更重要。雖然人與人間因智愚的關係而有不少虛虛實實的差別,但最大的類型只有兩種:一種是身體強壯的人,一種是身體軟弱的人。于萊老人可並不屬￿前一流。他象米希爾一樣講做人之道,但講的是另外一套;他沒有米希爾那樣的胃口,那樣的肺量,那種快活的臉色。他和他的家屬,在無論哪方面氣局都比較狹小。做了四十年公務員而退休之後,他感到無事可做的苦悶,而在不曾預先為暮年準備好一種內心生活的老人,這是最受不了的。所有他先天的,後天的,以及在職業方面養成的習慣,都使他有種畏首畏尾與憂鬱的氣息,他的兒女多少也有些這種性格。

  他的女婿伏奇爾是爵府秘書處的職員,大約有五十歲。他高大,結實,頭髮已經全禿,戴著金絲眼鏡,臉色相當好,自以為鬧著病;大概這倒是真的,雖然病沒有象他所想的那麼多,可是乏味的工作把他脾氣弄壞了,終日伏案的生活把身體也磨得不大行了。他做事很勤謹,為人也不無可取,甚至還有相當教育,只是被荒謬的現代生活犧牲了。象多數當職員的人一樣,他結果變得神經過敏。這便是歌德所說的"鬱悶而非希臘式的幻想病者",他很哀憐這種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阿瑪利亞的做人既不象她父親那一套,也不象丈夫那一套。強壯,活潑,粗嗓子,她絕不哀憐丈夫的唉聲歎氣,老實不客氣的埋怨他。但兩人既然老在一起過活,總免不了受到影響;夫婦之間只要有一個鬧著神經衰弱,不消幾年兩人很可能都變做神經衰弱。阿瑪利亞雖然喝阻伏奇爾的歎苦,過了一會她可婆婆媽媽的比他自己更怨得厲害;這種從責備一變而為幫著訴苦的態度,對丈夫全無好處;他的無病呻吟給她大驚小怪的一鬧,痛苦倒反加了十倍。她不但使伏奇爾看到他的訴苦引起了意外的反響而更害怕,並且她的心緒也攪壞了。結果她對自己那麼硬朗的身體,對父親的,對兒子的,對女兒的,也來無端端的發愁了。那簡直成了一種癖:因為嘴裡念個不停,她竟信以為真。極輕微的傷風感冒就被看得很嚴重,無論什麼都可以成為揪心的題目。大家身體好的時候,她還是要著急,因為想到了將來的病。所以她永遠過著惴惴不安的日子。可是大家的健康不見得因之更壞;仿佛那種連續不斷的訴苦倒是維持眾人的健康的。每人照常吃喝,睡覺,工作;家庭生活也並不因之鬆弛下來。阿瑪利亞光是從早到晚樓上樓下的活動還嫌不夠,必需要每個人跟著她一塊兒拚命;不是把家具翻身,就是洗地磚,擦地板,永遠是一片叫喊聲,腳步聲,天翻地覆的忙個不停。

  兩個孩子,被這種呼來喝去的,誰也不讓自由的淫威壓倒了,認為低頭聽命是分內之事。男孩子萊沃那,臉長得漂亮而呆板,一舉一動都是怪拘束的。女孩子洛莎,金黃頭髮,溫和而親切的藍眼睛還相當好看;要不是那個太大而長相蠢笨的鼻子使面貌顯得笨重,帶點兒楞頭楞腦的表情的話,她細膩嬌嫩的皮膚跟那副和善的神氣,還能討人喜歡。她教你想起瑞士巴塞爾美術館中霍爾朋的少女像:畫的那個曼哀市長的女兒,低著眼睛坐著,手按著膝蓋,肩上披著淡黃頭髮,為了她難看的鼻子神態有點發僵。洛莎可不在乎這一點,她的孜孜不倦的嘮叨絲毫不受影響。人家只聽見她成天尖著嗓子東拉西扯,——老是上氣不接下氣的,仿佛沒有時間把話說完,老是那麼一團高興,不管母親、父親、外祖父氣惱之下把她怎樣埋怨;而他們的氣惱並非為了她聒噪不休,而是因為妨礙了他們的聒噪。這般好心的人,正直,忠誠,——老實人中的精華,——所有的德性差不多齊備了,只缺少一樣使生活有點兒趣味的,靜默的德性。

  克利斯朵夫那時很有耐性。憂患把他暴躁激烈的脾氣改好了許多。和一般高雅大方而實際冷酷無情的人來往過後,他對那些毫無風趣,非常可厭,但對人生抱著嚴肅的態度的好人,更體會到他們的可貴。因為他們過著沒有樂趣的生活,他就以為他們沒有向弱點屈服。一旦斷定他們是好人,認為自己應當喜歡他們之後,他就其他的德國人性格,硬要相信自己的確喜歡他們了。可是他沒有成功,原因是這樣的:日耳曼民族有種一相情願的心理,凡是看了不痛快的事一概不願意看見,也不會看見;因為一個人早已把事情判斷定了,精神上得過且過的非常安靜,決不願意再讓事情的真相來破壞這種安靜,妨礙生活的樂趣。克利斯朵夫可沒有這個本領。他反而在心愛的人身上更容易發見缺點,因為他要把他們整個兒的愛,絕對沒有保留:這是一種無意識的對人的忠誠,對真理的渴望,使他對越喜歡的人越苛求,越看得明白。所以不久他就為了房東們的缺點暗中起惱。他們可並不想遮掩自己的短處,只把所有令人厭惡的地方全暴露在外面,而最好的部分倒反給隱藏起來。克利斯朵夫想到這點,便埋怨自己不公平,努力丟開最初的印象,去探尋他們加意深藏的優點。

  他想法跟老於萊搭訕,那是於萊求之不得的。為了紀念從前喜歡他而誇獎他的祖父,他暗地裡對於萊很有好感。可是天真的約翰·米希爾比克利斯朵夫多一種本領,能夠對朋友存幻想;這一層克利斯朵夫也發覺了,他竭力想探聽于萊對祖父的回憶,結果只得到一個米希爾的近於漫畫式的,褪色的影子,和一些毫無意義的斷片的談話。於萊提到他的時候,開場老是千篇一律的這麼一句:

  「就象我對你可憐的祖父說的……」

  于萊除了當年自己說過的話,其餘一概沒聽見。

  約翰·米希爾從前說不定也是這樣的。大多數的友誼,往往只是為了要找個對手談談自己,痛快一下。但約翰·米希爾雖然那麼天真的只想找機會高談闊論,至少還有同情心,準備隨時發洩,不管得當與否。他對一切都感到興趣,恨自己不是十五歲的少年,看不見下一代的奇妙的發明,沒法和他們的思想交流。他有人生最可寶貴的一個德性:一種永久新鮮的好奇心,不會給時間沖淡而是與日俱增的。他沒有相當的才具來利用這天賦,但多少有才具的人會羡慕他這種天賦!大半的人在二十歲或三十歲上就死了:一過這個年齡,他們只變了自己的影子;以後的生命不過是用來模仿自己,把以前真正有人味兒的時代所說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喜歡的,一天天的重複,而且重複的方式越來越機械,越來越脫腔走板。

  老於萊真正生活過的時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他當時也沒有多少生氣,留剩下來的自然更纖弱可憐。除了他從前的那一行和他的家庭生活,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願意知道。他對所有的事都抱著現成的見解,而那些見解還是他少年時代的。他自命為懂得藝術,卻只知道幾個偶像的名字,提到它們就搬出一套誇張的濫調;餘下的都被認為有等於無,不足掛齒。人家和他說起現代藝術家,他或是充耳不聞,或是顧左右而言他。他自己說極喜歡音樂,要克利斯朵夫彈琴。克利斯朵夫上過一二次當;但音樂一開場,老人就和女兒大聲說起話來,仿佛音樂能使他對一切不關音樂的事增加興致。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不等曲子彈完就站了起來:可是誰也不注意。只有三四個老曲子,有極美的,也有極惡俗的,但都是大眾推崇的,才能使他們比較的靜一些,表示完全贊成。那時老人聽了最初幾個音就出神了,眼淚冒上來了,而這種感動,與其說是由於現在體會到的樂趣,還不如說是由於從前體會過的樂趣。雖然這些老歌曲也有克利斯朵夫極愛好的,例如貝多芬的《阿台拉伊特》,結果他都覺得厭惡了:老人哼著開頭的幾個小節,一邊拿它們和"所有那些沒有調子的該死的近代音樂"作比較,一邊說著:「這個嗎,這才叫做音樂。」——的確,他對近代音樂是一無所知的。

  他的女婿比較有點知識,知道藝術界的潮流,但反而更糟:因為他下判斷的時候永遠存心要壓低人家。既不是不聰明,也不是沒有鑒賞力,他可不願意欣賞一切現代的東西。倘若莫紮特與貝多芬是和他同時代的,他一樣會瞧不起,倘若瓦格納與理查德·施特勞斯死在一百年前,他一樣會賞識。天生不快活的脾氣,使他不肯承認他活著的時候會有什麼活著的大人物:這是他受不了的。他因為自己虛度了一生,必須相信所有的人都白活了一輩子,那是一定的事,誰要跟他意見相反,那末這種人不是傻瓜,便是存心開玩笑。

  因此,他講起新興的名流總帶著尖刻挖苦的口吻,又因為他並不傻,只要瞧上一眼就會發見人家的可笑和弱點。凡是陌生的名字都使他猜疑;關於某個藝術家還一無所知的時候,他已經準備批評了,——唯一的理由就是不認識這個藝術家。他對克利斯朵夫的好感,是因為相信這個憤世嫉俗的孩子象他一樣覺得人生可厭,而且也沒有什麼天才。一般病病歪歪,怨天尤人的可憐蟲,彼此會接近的最大的原因,是能夠同病相憐,在一塊兒怨歎。他們為了自己不快樂而否認別人的快樂。但便是這批俗物與病夫的無聊的悲觀主義,最容易使健康的人發覺健康之可貴。克利斯朵夫便經歷到這個情形。伏奇爾那種抑鬱的念頭,原來他是很熟悉的;可是他很奇怪竟會在伏奇爾嘴裡聽到,而且認不出來了。他厭惡那些思想,他為之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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