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四五


  「真胡鬧,我自己也難為情……可是怎麼會這樣的呢?怎麼會這樣的呢?」

  這位一輩子勤勉的老太太,弄不明白她的精力怎麼會一下子衰退的,只覺得非常難受。克利斯朵夫只做不覺得。

  「媽媽,大概您是累了罷,"他竭力裝出毫不介意的口吻。「沒關係的,您瞧著吧。」

  但他在那裡擔心了。他從小看慣母親勇敢,隱忍,對所有的磨折都不聲不響的抵抗過來。這一回的精神崩潰使他害怕了。

  他幫著把散在地下的東西收拾起來。她往往抓著一件東西捨不得放下;他就輕輕的從她手裡拿走,而她也讓他拿走了。

  從這天氣,他儘量多跟母親在一塊兒。工作完畢,他不再關在自己房裡而來陪她了。他覺得她那麼孤獨,又不夠堅強擔受這孤獨:把她這樣的丟在一邊是很危險的。

  夜晚,他坐在她身旁,靠近打開著的臨街的窗。田野慢慢黑下來了。人們一個一個的都在回家。遠遠的屋子裡,亮起小小的燈光。這些景象,他們見過千百次,可是不久就要看不到了。兩人斷斷續續的說著話,互相指出黃昏時那些熟悉的,早就預料到的小事,感到很新鮮。他們往往半晌不作聲。魯意莎莫名片妙的提到忽然想起的一件往事,一些斷片的回憶。如今身旁有了一顆對她憐愛的心,她舌頭比較鬆動了。她費了很大的勁想說話,可是不容易:因為平時在家老躲在一邊,認為丈夫兒子都太聰明了,和她談不上話的;她從來不敢在他們之間插一句嘴。克利斯朵夫現在這種孝順而殷勤的態度,對她完全是新鮮的,使她非常快慰也非常膽怯。她搜索枯腸,只表達不出胸中的意思;句子都是有頭無尾的,不清不楚的。有時她對自己所說的也難為情起來,望著兒子,一樁事講了一半就停止了。他握著她的手:她才放下了心,他對於這顆兒童般的慈母的心不勝憐愛,那是他小時候的避難所,而此刻倒是它來向他找依傍了。他又高興又悲哀的聽著那些無聊的,除了他以外誰也不感興趣的嘮叨,聽著那平凡而沒有歡樂的一生的,微不足道的,但魯意莎認為極寶貴的回憶。他有時拿別的話打斷她,怕她因回想而傷心,勸她睡覺。她懂得他的意思,便用著感激的眼神望著他說:「真的,這樣我心裡倒覺得舒服些;咱們再待一會兒罷。」

  他們坐到深夜,等街坊上全睡熟了的時候方始分手。她因為胸中的鬱積發洩了一部分,覺得鬆快了些;他因為精神上多了一重擔負,有點悶悶不樂。

  搬家的日子到了。前一天晚上,他們在不點燈火的房間裡比平時逗留得更久,一句話也不說。每隔一些時候,魯意莎歎一聲:「唉!天哪!"克利斯朵夫提到明天搬場的許多小節目,想使母親分心。她不願意睡覺,克利斯朵夫很溫和的催她去睡。但他自己回到房裡,也隔了好久才上床。靠著窗子,他竭力透過黑暗,對屋子底下黑魆魆的河面最後望了一番。他聽到彌娜花園裡大樹之間的風聲。天上很黑。街上沒有一個行人。一陣冷雨開始下起來了。定風針格格的響著。隔壁屋裡有個孩子在啼哭。黑夜壓在地面上,陰慘慘的教你透不過氣來。破裂的鐘聲報出單調的時刻,一點,半點,一刻,在沉悶靜寂的空氣中叮叮噹噹,和屋頂上的雨聲交錯並起。

  等到克利斯朵夫心中打著寒噤終於準備睡覺的時候,聽見下一層樓上有關窗的聲音。上了床,他想到窮人懷念過去真是件可悲的事:因為他們不夠資格象有錢的人一樣有什麼過去;他們沒有一個家,世界上沒有一席地可以讓他們珍藏自己的回憶:他們的歡樂,他們的苦惱,他們所有的歲月,結果都在風中飄零四散。

  第二天,他們在傾盆大雨中把破舊的家具搬往新居。老地毯匠費休借給他們一輛小車和一匹小馬,自己也過來幫忙。但他們不能把所有的家具帶走,新租的房子比老屋窄得多。克利斯朵夫只能勸母親把一些最舊最無用的丟掉。而這也費了好多口舌;她對無論什麼小東西都認為很有價值:一張擺不起的桌子,一張破椅子,什麼也不願意犧牲。直要費休拿出他跟祖父老朋友的身分,幫克利斯朵夫一邊勸一邊埋怨;而這好人也瞭解她的痛苦,答應把這些寶貴的破東西存一部分在他家裡,等他們將來去拿。這樣,她才忍痛把它們留了下來。

  搬家的事早就通知了兩個兄弟,但恩斯德上一天回來說他沒有空,不能到場;洛陶夫只在中午的時候出現了一下;他看著家具裝上車子,發表了一些意見,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他們在滿是泥漿的街上出發了。克利斯朵夫拉著韁繩,馬在泥濘的街面上滑來滑去。魯意莎靠著兒子身邊走,替他擋著雨。然後他們在潮濕的屋子裡把東西安頓下來。天上雲層很低,半明半暗的日色使房間更陰沉了。要沒有房東的照顧,他們簡直心灰意懶,支持不住。等到車子走了,家具亂七八糟的堆了一地,天已經快黑了。克利斯朵夫母子倆筋疲力盡,一個倒在箱子上,一個倒在布包上,忽然聽見樓梯上一聲乾咳,有人敲門了。進來的是于萊老頭,他先鄭重其事的表示打攪了他親愛的房客很抱歉,又請他們下去一塊兒吃晚飯,慶祝他們的喬遷之喜。滿腹辛酸的魯意莎想拒絕。克利斯朵夫也不大高興參與那種家庭的集會;但老人一再邀請,克利斯朵夫又覺得母親第一晚搬來不應該老想著不快活的念頭,便硬勸她接受了。

  他們走到下一層樓,看見於萊全家都在那裡:老人以外,還有他的女兒,女婿伏奇爾,兩個外孫,一男一女,年紀比克利斯朵夫小一些。大家搶著上前,說著歡迎的話,問他們是否累了,對屋子是否滿意,是否需要什麼,一大串的問話把克利斯朵夫鬧昏了,一句也沒聽懂;因為他們都是七嘴八舌,同時說話的。晚餐端了出來,他們便坐上桌子,但喧鬧的聲音還是照舊。于萊的女兒阿瑪利亞立刻把街坊上所有的零碎事兒告訴魯意莎,例如近邊有哪幾條街道,她屋裡有哪些習慣哪些方便,送牛奶的幾點鐘來,她自己幾點鐘起床,買東西上哪幾家鋪子,她平時給的是什麼價錢。她直要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才肯放鬆魯意莎。魯意莎迷迷忽忽的,竭力裝做對這些話很注意,但她隨便接了幾句,證明她完全沒有懂,使阿瑪利亞大驚小怪的嚷起來,從頭再說一遍。于萊老人卻在那裡對克利斯朵夫解釋音樂家的前途如何艱苦。克利斯朵夫的另一邊坐著阿瑪利亞的女兒洛莎,從晚餐開始就沒有停過說話,滔滔汩汩,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她一句話說到一半,氣透不過來了,但又馬上接了下去。無精打采的伏奇爾對著飯菜咕嚕。這可掀起了一場熱烈的辯論。阿瑪利亞,於萊,洛莎,都打斷了自己的話加入論戰,對紅燜肉太鹹還是太淡的問題爭辯不休:他們你問我,我問你,可沒有一個人的意見和旁人的相同。每人都認為別人的口味不對,只有他自己的才是健全而合理的。他們為此竟可以辯論到最後之審判。

  末了,大家在怨歎人生殘酷這一點上意見一致了。他們對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的傷心事很親切的說了些動人的話,表示同情,稱讚他們的勇敢。除了客人的不幸之外,他們又提到自己的,朋友的,所有認得的人的不幸。他們一致同意,說好人永遠倒楣,只有自私的人和壞人才有快樂。他們得到一個結論,認為人生是悲慘的,空虛的,要不是上帝的意思要大家活著受罪,簡直是死了的好。克利斯朵夫因為這些思想和他當時的悲觀心理很接近,就很看重房東家裡的人,而對他們小小的缺點視若無睹了。

  等到他和母親回到雜亂的房裡,兩人覺得又疲倦又抑鬱,可不象從前那麼孤獨了。克利斯朵夫在黑暗裡睜著眼睛,因為疲勞過度和街上吵鬧而睡不著覺。沉重的車子在外邊過,牆壁都為之震動,下一層樓上全家都睡了,在那裡打鼾:他一邊聽著,一邊以為在這兒跟這些好人在一起,即使不能快樂,也可以減少些苦惱,——固然他們有點討人厭,但和他受著同樣的痛苦,似乎是瞭解他而他也自以為瞭解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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