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四二


  他跟著克裡赫太太在花園裡走,那兒到處有他愛情的紀念。她看著孩子的慌亂覺得好玩,並不馬上開口。

  「咱們就在這兒坐罷,"她終於說了一句。

  他們坐在凳上,就是分別的前夜彌娜把嘴唇湊上來的那條凳上。

  「我要談的事,你大概知道了罷,"克裡赫太太裝出嚴肅的神氣,使孩子更窘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克利斯朵夫。過去我認為你是個老實的孩子,一向信任你。哪想到你竟濫用我的信任,把我女兒弄得七顛八倒。我是托你照顧她的。你該敬重她,敬重我,敬重你自己。」

  她語氣之中帶點兒說笑的意味:她對這種兒童的愛情並不當真;——但克利斯朵夫感覺不到;他一向把什麼事都看得很嚴重,當然認為那幾句埋怨是不得了的,便馬上激動起來。

  「可是,太太……太太……"他含著眼淚結結巴巴的說,

  「我從來沒濫用您的信任……請您別那麼想,……我可以賭咒,我不是一個壞人,……我愛彌娜小姐,我全心全意的愛她,並且我是要娶她的。」

  克裡赫太太微微一笑。

  「不,可憐的孩子,"她所表示的好意骨子裡是輕視,這一點克利斯朵夫也快看出來了。"那是不可能的,你這話太幼稚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問。

  他抓著她的手,不相信她是說的真話,而那種特別婉轉的聲音差不多使他放心了。她繼續笑著說:「因為……」

  他再三追問。她就斟酌著用半真半假的態度(她並不把他完全當真),說他沒有財產,彌娜還喜歡好多別的東西。他表示不服,說那也沒關係,金錢,名譽,光榮,凡是彌娜所要的,將來他都會有的。克裡赫太太裝著懷疑的神氣,看他這樣自信覺得好玩,只對他搖搖頭。他可一味的固執。

  「不,克利斯朵夫,"她口氣很堅決,"咱們用不著討論,這是不可能的。不單是金錢一項,還有多少問題!……譬如門第……」

  她用不著說完。這句話好比一支針直刺到他的心裡。他眼睛終於睜開了。他看出友好的笑容原來是譏諷,和藹的目光原來是冷淡;他突然懂得了他和她的距離,雖然他象兒子一樣的愛著她,雖然她也似乎象母親一樣的待他。他咂摸出來,她那種親熱的感情有的是高傲與瞧不起人的意味。他臉色煞白的站了起來。克裡赫太太還在那兒聲音很親切的和他說著,可是什麼都完了;他再也不覺得那些話說得多麼悅耳,只感到她浮而不實的心多麼冷酷。他一句話都答不上來。他走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打轉。

  他回到自己房裡,倒在床上,憤怒與傲迫使他渾身抽搐,象小時候一樣。他咬著枕頭,拿手帕堵著嘴,怕人家聽見他叫嚷。他恨克裡赫太太,恨彌娜,對她們深惡痛絕。他仿佛挨了巴掌,羞憤交集的抖個不停。非報復不可,而且要立刻報復。要是不能出這口氣,他會死的。

  他爬起來,寫了一封又荒謬又激烈的信:

  「太太,我不知是不是象你所說的,你錯看了我。我只知道我錯看了你,吃了大虧。我以為你們是我的朋友。你也這麼說,面上也做得仿佛真是我的朋友,而我愛你們還遠過於我的生命。現在我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你對我的親熱完全是騙人:你利用我,把我當消遣,替你們弄弄音樂,——我是你們的僕人。哼,我可不是你們的僕人!也不是任何人的僕人!

  「你那麼無情的要我知道,我沒有權利愛你的女兒。可是我的心要愛什麼人,世界上無論什麼也阻止不了;即使我沒有你的門第,我可是和你一樣高貴。唯有心才能使人高貴:我儘管不是一個伯爵,我的品德也許超過多少伯爵的品德。當差的也罷,伯爵也罷,只要侮辱了我,我都瞧不其他。所有那些自命高貴而沒有高貴的心靈的人,我都看做象塊污泥。

  「再會吧!你看錯了我,欺騙了我。我瞧不起你。

  「我是不管你怎麼樣,始終愛著彌娜小姐愛到死的人。——(因為她是我的,什麼都不能把她從我心裡奪去的。)」

  他剛把信投入郵筒,就立刻害怕起來。他想丟開這念頭,但有些句子記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克裡赫太太讀到這些瘋話,他連冷汗都嚇出來了。開頭還有一腔怒意支持他;但到了第二天,他知道那封信除了使他跟彌娜完全斷絕以外決不會有別的後果:那可是他最怕的災難了。他還希望克裡赫太太知道他脾氣暴躁,不至於當真,只把他訓斥一頓了事;而且,誰知道,或許他真誠的熱情還能把她感動呢。他等著,只要來一句話,他就會去撲在她腳下。他等了五天。然後來了一封信:

  「親愛的先生,既然你認為我們之中有誤會,那末最好不要把誤會延長下去。你覺得我們的關係使你痛苦,那我決不敢勉強。在這種情形之下大家不再來往,想必你認為很自然的罷。希望你將來有別的朋友,能照你的心意瞭解你。我相信你前程遠大,我要遠遠的,很同情的,關切你的音樂生涯。

  約瑟芬·馮·克裡赫」

  最嚴厲的責備也不至於這樣殘酷。克利斯朵夫眼看自己完了。誣衊你的人是容易對付的。但對於這種禮貌周全的冷淡,又有什麼辦法?他駭壞了。想到從今以後看不到彌娜,永遠看不到彌娜,他是受不了的。他覺得跟愛情相比,哪怕是一點兒的愛情,世界上所有的傲氣都值不得什麼。他完全忘了尊嚴,變得毫無骨氣,又寫了幾封請求原諒的信,跟他發瘋一般鬧脾氣的信一樣荒謬。沒有回音。——什麼都完了。

  他差點兒死。他想自殺,想殺人。至少他自以為這樣想。他恨不得殺人放火。有些兒童的愛與恨的高潮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種極端的愛與恨就在侵蝕兒童的心。這是他童年最兇險的難關。過了這一關,他的童年結束了,意志受過鍛煉了,可是也險些兒給完全摧毀掉。

  他活不下去了。幾小時的靠著窗子,望著院子裡的磚地,象小時候一樣,他想到有個方法可以逃避人生的苦難。方法就在這兒,在他眼睛底下,……而且是立刻見效的……立刻嗎?誰知道?……也許先要受幾小時慘酷的痛苦……這幾小時不等於幾世紀嗎?……可是他兒童的絕望已經到了那種地步,逼得他老在這些念頭中打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