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四三


  魯意莎看出他在痛苦;雖然猜不透他想些什麼,但憑著本能已經有了危險的預感。她竭力去接近兒子,想知道他的痛苦,為的是要安慰他。但可憐的女人早就不會跟克利斯朵夫說什麼心腹話了。好些年來,他老是把思想壓在心裡;而她為了物質生活的煩惱,也沒有時間再去猜兒子的心事,現在想來幫助他,卻不知從何下手。她在他四周繞來繞去,象個在地獄中受難的幽靈;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些安慰他的話,可是不敢開口,生怕惱了他。並且她雖然非常留神,她的舉動,甚至只要她一露面,他都覺得生氣;因為她一向不大伶俐,而他也不大寬容。他的確愛著母親,母親也愛著他。但只消那末一點兒小事就能使兩個相愛的人各自東西。例如一句過火的話,一些笨拙的舉動,無意之間的眨一眨眼睛,扯一扯鼻子,或是吃飯、走路、笑的方式,或是沒法分析的一種生理上的不痛快……儘管大家心裡認為不值一提,實際卻有數不清說不盡的意義。而往往就是這種小地方,足以便母子、兄弟、朋友、那麼親近的人永遠變成陌路。

  因此克利斯朵夫在他的難關中並不能在母親身上找到依傍。何況情欲的自私只知有情欲,別人的好意對它也沒有什麼用。

  一天晚上,家裡的人都睡了,他坐在房裡既不思想也不動彈,只是沒頭沒腦的浸在那些危險的念頭中間:靜悄悄的小街上忽然響起一陣腳聲,緊跟著大門上敲了一下,把他從迷惘中驚醒了,聽到有些模糊的人聲。他記起父親還沒回家,憤憤的想大概又是喝醉了被人送回來,象上星期人家發見他倒在街上那樣。曼希沃,這時已經毫無節制;他的不顧一切的縱酒與胡鬧,換了別人早已送命,而他體育家般的健康還是毫無影響。他一個人吃的抵得幾個人,喝啤酒來非爛醉不休,淋著冷雨在外邊過夜,跟人打架的時候給揍個半死,可是第二天爬起來照舊嘻嘻哈哈,還想要周圍的人跟他一樣快活。

  魯意莎已經下了床,急急忙忙去開門了。克利斯朵夫一動不動,掩著耳朵,不願意聽父親醉後的嘟囔,和鄰居嘰嘰咕咕的埋怨……

  突然有陣說不出的悽愴揪住了他的心:他怕出了什麼事……而立刻一陣慘叫聲使他抬起頭來,向門外沖去……

  黑魆魆的過道裡,只有搖曳不定的一盞燈籠的微光,在一群低聲說話的人中間,象當年的祖父一樣,擔架上躺著個濕淋淋的,一動不動的身體。魯意莎撲在他頸上痛哭。人家在磨坊旁邊的小溝裡發見了曼希沃的屍體。

  克利斯朵夫叫了一聲。世界上別的一切都消滅了,別的痛苦都給掃空了。他撲在父親身上,挨著母親,他們倆一塊兒哭著。

  曼希沃臉上的表情變得莊嚴,肅穆;克利斯朵夫坐在床頭守著長眠的父親,覺得亡人那股陰沉安靜的氣息浸透了他的心。兒童的熱情,象熱病的高潮一般退盡了;墳墓裡的涼氣把什麼都吹掉了。什麼彌娜,什麼驕傲,什麼愛情,唉!多可憐!在唯一的現實——死亡——面前,一切都無足重輕了。憑你怎麼受苦,願望,騷動,臨了還不是死嗎?難道還值得去受苦,願望,騷動嗎?

  他望著睡著的父親,覺得無限哀憐。他生前的慈愛與溫情,哪怕是一樁極小的事,克利斯朵夫也記起來了。儘管缺點那麼多,曼希沃究竟不是個兇橫的人,也有許多好的脾性。他愛家裡的人。他老實。他有些克拉夫脫剛強正直的家風:凡是跟道德與名譽有關的,決不許任意曲解,而上流社會不十分當真的某些醜事,他可絕不容忍。他也很勇敢,碰到無論什麼危險的關頭會高高興興的挺身而出。固然他很會花錢,但對別人也一樣的豪爽:看見人家發愁,他是受不了的;隨便遇上什麼窮人,他會傾其所有的——連非他所有的在內,一起送掉。這一切優點,此刻在克利斯朵夫眼前都顯出來了:他還把它們誇大。他覺得一向錯看了父親,沒有好好的愛他。他看出父親是給人生打敗的:這顆不幸的靈魂隨波逐流的被拖下了水,沒有一點兒反抗的勇氣,此刻仿佛對著虛度的一生在那裡呻吟哀歎。他又聽到了那次父親的求告,使他當時為之心碎的那種口吻:

  「克利斯朵夫!別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迸的撲在床上,哭著,吻著死者的臉,象從前一樣的再三嚷著:

  「親愛的爸爸,我沒有瞧不起您,我愛您!原諒我罷!」

  可是耳朵裡那個哀號的聲音並沒靜下來,還在慘痛的叫著:

  「別瞧不起我!別瞧不起我!……」

  而突然之間,克利斯朵夫好象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那可怕的話就在自己嘴裡喊出來;而虛度了一生,無可挽回的虛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壓在自己心上。於是他不勝驚駭的想道:「寧可受盡世界上的痛苦,受盡世界上的災難,可千萬不能到這個地步!"……他不是險些兒到了這一步嗎?他不是想毀滅自己的生命,毫無血氣的逃避他的痛苦嗎?以死來鄙薄自己,出賣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但世界上最大的刑罰,最大的罪過:跟這個罪過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騙,還不等於小孩子的悲傷?

  他看到人生是一場無休、無歇、無情的戰鬥,凡是要做個夠得上稱為人的人,都得時時刻刻向無形的敵人作戰: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亂人心意的欲望,曖昧的念頭,使你墮落使你自行毀滅的念頭,都是這一類的頑敵。他看到自己差點兒墮入深淵,也看到幸福與愛情只是一時的淒罔,為的是教你精神解體,自暴自棄。於是,這十五歲的清教徒聽見了他的上帝的聲音:

  「望前啊,望前啊,永遠不能停下來。」

  「可是主啊,上哪兒去呢?不論我幹些什麼,不論我上哪兒,結局不都是一樣,不是早就擺在那裡了嗎?」

  「啊,去死罷,你們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罷,你們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不是為了快樂而生的,是為了服從我的意志的。痛苦罷!死罷!可是別忘了你的使命是做個人。——你就得做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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