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四一


  他寫了一闋單簧管與絃樂器的五重奏。第一部是青春的希望與欲念的歌;最後一部是喁喁的情話,其中雜有克利斯朵夫那種帶點兒粗獷的詼謔。作品的骨幹是第二部輕快的廣板,描寫一顆熱烈天真的心,暗示彌娜的小影。那是誰也不會認得的,她自己更認不得;但主要的是他能夠認得清清楚楚。他自以為把愛人的靈魂整個兒抓住了,快樂得發抖了。沒有一件工作比這個更容易更愉快。離別以後鬱結在他胸中的過度的愛情,在此有了發洩;同時,創造藝術品的慘淡經營,為控制熱情所作的努力,把熱情歸納在一個美麗清楚的形式之中的努力,使他精神變得健全,各種官能得到平衡;因之身體上也有種暢快的感覺。這是所有的藝術家都領略到的最大的愉快。創作的時候,他不再受欲念與痛苦的奴役,而能控制它們了;凡是使他快樂的,使他痛苦的因素,他認為都是他意志的自由的遊戲。只可惜這樣的時間太短:因為過後他照舊碰到現實的枷鎖,而且更重了。

  只要克利斯朵夫為這件工作忙著,就差不多沒有時間想到彌娜不在:他和她在一平生活。彌娜不在彌娜身上,而整個兒在他心上。但作品完成以後,他又孤獨了,比以前更孤獨更沒精神了;他想起寫信給她已經有兩星期而還沒有回音。

  他又寫了封信,可不能再象第一封那樣的約束自己。他埋怨彌娜把他忘了,用的是說笑的口吻,因為他並不真的相信。他笑她懶惰,很親熱的耍弄了她幾句。他藏頭露尾的提到自己的工作,故意刺激她的好奇心,同時也因為想讓她回來以後出豈不意的高興一下。他把新買的帽子描寫得很仔細;又說為了服從小王后的命令,——他把她每句話都當真的,——老守在家裡,對一切邀請都託病謝絕;可並沒補上一句,說他連跟大公爵都冷淡了,因為某次爵府裡有晚會找他,他竟沒去。全封信都表示他快活得忘其所以,信裡最多的是情人們頂喜歡的,心照不宣的話,以為只有彌娜一個人懂的,他覺得自己手段高明,居然把應該用到愛情二字的地方都用友誼代替了。

  寫完了,他暫時寬慰了一下:第一因為寫信的時候好象就和彌娜當面談了一次;第二因為他相信彌娜一定會馬上答覆。所以他三天之內很有耐性,這是預算信件一來一往必需要的時間。可是過了第四天,他又覺得活不下去了,一點精力也沒有,對什麼事也不感興趣,除了每次郵班以前的那個時間。那時他可焦急得渾身發抖,變得非常迷信,為了要知道有沒有信來,到處找些占卜的徵兆,譬如灶肚裡木柴的爆裂聲,或是偶然聽到的什麼話。時間一過,他又垂頭喪氣;既不工作,也不散步,生活唯一的目標是等下次的郵班,而他還得用全副精神來撐到那個時間。到了傍晚,當天的希望斷絕之後,他可消沉到極點:似乎怎麼樣也活不到明天的了。他幾小時的坐在桌子前面,話也不說,想也不想,甚至也沒有去睡覺的氣力,直要最後迸出一些殘餘的意志才能上床。他睡得昏昏沉沉的,做著亂夢,以為黑夜是永無窮盡的了。

  這種連續不斷的等待,結果變成了一場真正的病。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父親,兄弟,甚至郵差,收了他的信藏起來。一肚子的惶惑把他折磨得好苦。至於彌娜的忠實,他沒有一刻兒懷疑過。所以要是她不寫信,那一定是害了病,快死下來了,或許已經死了。他抓起筆來寫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之極的幾行,感情,字跡,什麼都不顧慮了。郵班的時間快到了,他亂塗一陣,信紙翻過來的時候把字弄糊了,封口的時候把信封攪髒了:管它!他決不能等下一次的郵班。他連奔帶跑的把信送到了郵局,便悽愴欲絕的開始再等。第二天夜裡,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彌娜病著,在那裡叫他;他爬起來,差點兒要動身去找她了。可是她在哪兒呢?上哪兒去找呢?

  第四天早上,彌娜的信來了,——半頁信紙——口氣又冷又傲慢。她說不懂他這種荒唐的恐懼是從哪兒來的,她身體很好,只是沒有空寫信,請他以後別這樣的衝動,並且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沮喪。他可不懷疑彌娜的真誠,只埋怨自己,覺得彌娜惱他那些冒昧而荒謬的信是很對的,認為自己糊塗,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腦袋。但這些都是白費:他終究感到了彌娜的愛他不及他的愛彌娜。

  以後幾天的沉悶簡直無可形容。虛無是沒法描寫的。唯一使克利斯朵夫留戀人生的樂趣——和彌娜的通信——被剝奪了,現在他只是機械的活著,日常生活中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晚上睡覺以前,把他和彌娜離別的無窮盡的日子,象小學生似的在月曆上劃去一天。

  回來的日子已經過了。一星期以前她就該到了。克利斯朵夫從失魂落魄的階段轉變到狂熱的騷動。彌娜臨走答應把歸期和時刻先通知他。他隨時等候消息,預備去迎接;為了猜測遲到的原因,他把念頭都想盡了。

  祖父的朋友,住在近邊的地毯匠費休,常常吃過晚飯銜著煙斗來和曼希沃談話;有天晚上他又來了。獨自在那裡苦悶的克利斯朵夫,眼看最後一次的郵差過後,正想上樓睡覺,忽然聽見一句話使他打了個寒噤。費休說明天清早要上克裡赫家去掛窗簾,克利斯朵夫愣了一愣,問道:

  「她們可是回來了嗎?」

  「別開玩笑了罷!你還不跟我一樣的明白?"費休老頭兒咕嚕著說。"早來了!她們前天就回來的。」

  克利斯朵夫什麼話都聽不見了;他離開房間,整整衣衫預備出門。母親暗中已經留神了他一些時候,便跟到甬道裡怯生生的問他哪兒去。他一言不答,逕自走了,心裡很難過。

  他奔到克裡赫家,已經是晚上九點。她們倆都在客廳裡,看他來了似乎不以為奇,很從容的招呼他。彌娜一邊寫信一邊從桌上伸過手來,心不在焉的向他問好。她因為沒有把信擱下來表示抱歉,裝作很留心聽他的話,但又時常扯開去向母親問點兒事。他原來預備好一套動人的措辭,說她們不在的時候他多麼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的說出幾個字,因為誰也不注意,也就沒勇氣往下說了:他自己聽了也覺得不順耳。

  彌娜把信寫完了,拿著件活兒坐在一邊,開始講她旅行的經過,談到那愉快的幾個星期,什麼騎著馬出去玩兒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她慢慢的興奮起來,說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她們倆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朵夫聽著這篇話,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他不知道取什麼態度好,只能很勉強的陪著她們笑,眼睛老釘著彌娜,但求她對自己望一眼。彌娜說話多半是對著母親的,偶而望著他,眼神也跟聲音一樣,雖然和氣,可淡漠得很。她是不是為了母親而這樣留神呢?他很希望和她單獨談一談;可是克裡赫太太老待在這兒。他設法把話扯到自己身上,談他的工作,談他的計劃;他覺得彌娜毫不關心,便竭力引起她對自己的興趣。果然她非常注意的聽著了,常常插幾個不同的驚歎辭,雖然有時不甚恰當,口氣倒表示很關切。正當彌娜可愛的笑了笑,使他心裡飄飄然又存著希望的時候,她拿小手掩著嘴巴打了個呵欠。他立刻把話打住。她很客氣的道歉,說是累了。他站起身子,以為人家會留他的;可是並不。他一邊行禮一邊拖延時間,預備她們請他明天再來:但誰也不說這個話。他非走不可了。彌娜並不送他,只淡淡的很隨便的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廳的中央和她分別了。

  他回到家裡,心中只覺得恐懼。兩個月以前的彌娜,他疼愛的彌娜,連一點影蹤也沒有了。怎麼回事呢?她變了怎麼樣的人呢?世界上多少心靈原來不是獨立的,整個的,而是好些不同的心靈,一個接著一個,一個代替一個的湊合起來的。所以人的心會不斷的變化,會整個兒的消滅,會面目全非。可憐克利斯朵夫還從來沒見識過這些現象,一朝看到了簡單的事實,就覺得太殘酷了,不願意相信。並且他不勝驚駭的排斥這種念頭,硬以為自己看錯了,彌娜還是當初的彌娜。他決定第二天早上再去,無論如何要跟她談一談。

  他睡不著覺,聽著自鳴鐘報時報刻,一小時一小時的數著。天一亮,他就在克裡赫家四周打轉,等到能進去了就馬上進去。他碰見的可並非彌娜,而是克裡赫太太。她素來起早,好動,那時在玻璃棚下提著水壺澆花;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就開玩笑似的叫了起來:

  「哦!是你!……來得正好,我正有話跟你談。請等一等……」

  她進去放下水壺,擦乾了手,回出來望著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臉色笑了笑;他已經覺得大禍臨頭了。

  「咱們到花園裡去罷,可以清靜些,"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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