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四〇


  重大的日子到了。夜裡他再三想著:「明天她在哪兒呢?」這時又想道:「啊,是今天了。早上她還在這兒,可是晚上……"不到八點,他就去了。她還沒起床。他勉強到花園裡溜了一下,覺得支持不住,只得回進屋子。走廊裡堆滿了箱籠包裹;他在一間房裡揀著個角兒坐下,留神開門的聲音和樓板的響動,認出上面屋裡的腳聲。克裡赫太太微微帶著點笑意,和他俏皮的招呼了一聲,停也不停的走過去了。終於彌娜出現了,臉色蒼白,眼睛虛腫,她昨夜並沒比他睡得更好。她做出很忙的神氣對僕人發號施令,一邊給克利斯朵夫握手,一邊繼續和老弗列達談話。她已經準備出發了。克裡赫太太又進來,母女倆討論著帽籠的事。彌娜好象完全沒注意到克利斯朵夫:他站在鋼琴旁邊,可憐巴巴的,誰也不理會他。她跟著母親出去,一忽兒又進來;在門口和克裡赫太太又說了幾句,然後把門帶上。那時只有他們兩個了。她奔過來抓著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百葉窗已經關上的客廳去。於是她突然把臉湊上來偎著他的臉,使勁的擁抱他,一邊哭一邊問:

  「你應許我嗎,應許永遠愛我嗎?」

  他們輕輕的哭著,抽抽噎噎的壓制自己,不讓人家聽到。一有腳聲,他們趕緊分開。彌娜抹了抹眼睛,跟僕人們又裝出那副儼然的神氣,可是聲音有點兒發抖。

  她把一塊又髒又皺,浸透眼淚的小手帕掉在地下,給他偷偷的撿了去。

  他搭著她們的車把她們送到站上。兩個孩子面對面坐著,彼此連望也不敢望,怕忍不住眼淚。他們的手互相摸索,用力握著,把手都掐痛了。克裡赫太太假癡假呆的只做不看見。

  終於時間到了。克利斯朵夫站在車廂門口,車子一發動,他就跟著跑,眼睛老釘著彌娜,一路和站上的員工亂撞,一忽兒便落在列車後面。他還是跑著,直到什麼都看不見了方始上氣不接下氣的停下來,和一些不相干的人站在月臺上。回到家裡,大家都出去了,他哭了一個上午。

  他初次嘗到離別的悲痛,這是所有的愛人最受不了的磨折。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虛了。不能呼吸了。那是致命的苦悶。尤其是愛人的遺跡老在你周圍,眼睛看到的沒有一樣不教你想起她,現在的環境又是兩人共同生活過的環境,而你還要重遊舊地竭力去追尋往日的歡情:那時好比腳下開了個窟窿,你探著身子看,覺得頭暈,仿佛要往下掉了,而真的往下掉了。你以為跟死亡照了面。不錯,你的確見到了死亡,因為離別就是它的一個面具。最心愛的人不見了:生命也隨之消滅了,只剩下一個黑洞,一片虛無。

  克利斯朵夫到他們相愛過的地方都去走了一遭,特意要讓自己痛苦。克裡赫太太把花園的鑰匙留給了他,使他照舊可以去散步。他當天就去了,痛苦得差點兒悶死。他去的時候以為能找到一點兒離人的痕跡:哪知這種痕跡只嫌太多,每一處的草坪上都有她的影子在飄浮;每條小路的每個拐彎的地方,他都等她出現,雖然明知不可能,但硬要相信可能;他也竭力去找他愛情的遺跡:那些曲折迷離的小路,掛著紫藤的花壇,小林子裡的木凳,還老對自己說著:「八天以前……三天以前……昨天,就不過是昨天,她還在這兒……今天早上還在這兒……"他把這些念頭在胸中翻來覆去的想個不停,直到快閉過氣去了才丟開。——他除了哀傷之外,還有對自己的憤恨,因為他虛度了良辰,沒有加以利用。多少鐘點,多少光陰,他有那麼大的福分看到她,把她當作空氣,當作養料,而他竟不知體味那福分!他聽任時間飛逝,沒有把它一分鐘一分鐘的細細咀嚼……現在……現在可太晚了……沒法挽救了!沒法挽救了!

  他回到家裡,只覺得親屬可厭:他受不了那些臉,那些舉動,那些無聊的談話,和昨天,前幾天,她在的時候完全一樣的談話!他們過著照常的生活,仿佛根本沒有他這件不幸的事。城裡的居民也同樣的毫無知覺。大家只顧著自己的營生,笑著,嚷著,忙著;蟋蟀照舊的唱,天上照舊發光。他恨他們,覺得被迫天之下的自私壓倒了。殊不知他一個人就比整個的宇宙都更自私。在他心目中一切都沒有價值了。他再沒有什麼慈悲,也不再愛什麼人了。

  他過著悲慘的日子,只機械的幹著他的事,可沒有一點兒生活的勇氣。

  一天晚上,他正不聲不響,垂頭喪氣的和家裡的人一同吃飯,郵差敲門進來,送給他一封信。沒看到筆跡,他的心就知道是誰寫的了。四個人眼睛直釘著他,用著很不知趣的,好奇的態度等他看信,希望他們無聊的生活得到點兒消遣。克利斯朵夫把信放在自己盤子旁邊,忍著不拆,滿不在乎的說信的內容早已知道了。但兩個兄弟絕對不信,繼續在暗中留神,使他吃那頓飯的時候受盡了罪。吃完了,他才能把自己關在房裡。他心兒亂跳,拆信的時候差點把信紙撕破。他擔心著不知信上寫的什麼,可是剛念了幾個字就快活極了。

  那是一封很親熱的短信,彌娜偷偷的寫給他的。她稱他為"親愛的克利斯德蘭",說她哭了好幾回,每晚都望著星,她到過法蘭克福,那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城,有華麗的大商店,但她什麼都沒在意,因為心裡只想著他。她教他別忘了忠誠自矢的諾言,說過她不在的時候誰都不見,只想念她一個人。她希望他把她出門的時期整個兒花在工作上面,使他成名,她也跟著成名。最後她問他可記得動身那天和他告別的小客廳,要他隨便哪天早上再去,她的精神一定還在那兒,還會用同樣的態度和他告別。她簽名的時候自稱為"永遠永遠是你的……";信後又另外加了幾句,勸他買一頂漆邊的草帽,別再戴那個難看的呢帽:——"漆邊的粗草帽,圍一條很闊的藍絲帶:這兒所有的漂亮紳士都是戴的這一種。」

  克利斯朵夫念了四遍才完全弄清楚。他昏昏沉沉,連快活的氣力都沒有了;突然之間他疲乏到極點,只能上床睡覺,把信翻來覆去的念著,吻著,藏在枕頭底下,老是用手去摸,看看是否在老地方。一陣無可形容的快感在他心中氾濫起來。他一覺睡到了天明。

  他的生活現在比較容易過了。彌娜忠誠不二的精神老在周圍飄蕩。他著手寫回信,但沒有權利自由發揮,第一要把真情隱藏起來:那是痛苦而不容易做到的。他用的過分客套的話一向很可笑,現在還得拿這些套語來很拙劣的遮掩他的愛情。

  信一寄出去,就等著彌娜的回音:他此刻整個兒的生活就是等信了。為了免得焦急,他勉強去散步,看書。但他只想著彌娜,象精神病似的嘴裡老念著她的名字,把它當做偶像,甚至拿一冊萊辛的著作藏在口袋裡,因為其中有彌娜這個名字;每天從戲院出來,他特意繞著遠路走過一家針線鋪,因為招牌上有Minna這五個心愛的字母。

  想到彌娜督促他用功,要他成名的話,他就責備自己不該荒廢時日。那種勸告所流露的天真的虛榮,是表示對他有信心,所以他很感動。為了不負她的期望,他決定寫一部不但是題贈給她,而且是真正為她寫的作品。何況這時他也沒有別的事可做。計劃剛想好,他就覺得樂思潮湧,好比蓄水池中積聚了幾個月的水,一下子決破了堤,奔瀉出來。八天之內他不出臥房,魯意莎把三餐放在門外,因為他簡直不讓她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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