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三九


  他們坐在一條潮濕的凳上。兩人都被愛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愛情。其餘的一切都消滅了。自私,自大,心計,全沒有了。靈魂中的陰影,給愛情的氣息一掃而空。笑眯眯的含著淚水的眼睛都說著:「愛啊,愛啊。"這冷淡而風騷的小姑娘,這驕傲的男孩子,全有股強烈的欲望,需要傾心相許,需要為對方受苦,需要犧牲自己。他們認不得自己了;什麼都改變了:他們的心,他們的面貌,照出慈愛與溫情的光的眼睛。幾分鐘之內,只有純潔,捨身,忘我;那是一生中不會再來的時間!

  他們你憐我愛的嘟囔了一陣,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邊親吻,一邊說了些無頭無尾的,欣喜欲狂的話,然後他們發覺時間晚了,便手挽著手奔回去,一忽兒在狹窄的小路上幾乎跌交,一忽兒撞在樹上,可是什麼也沒覺得,他們快活得盲目了,醉了。

  和她分手以後,他並不回家:回家也睡不著覺的。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亂走。空氣新鮮,田野裡荒荒涼涼的,漆黃一片。一隻貓頭鷹寒瑟瑟的叫著。他象夢遊病者那樣的走著,從葡萄藤中爬上山崗。城裡細小的燈光在平原上發抖,群星在陰沉的天空打戰。他坐在路邊矮牆上,忽然簌落落的流下淚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太幸福了,而這過度的歡樂是悲與喜交錯起來的;他一方面對自己的快樂感激,一方面對那些不快樂的人抱著同情,所以他的歡樂既有"好景不常"的感慨,也有"人生難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暢,不知不覺的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黎明。白茫茫的曉霧逗留在河上,籠罩在城上,那兒睡著困倦的彌娜,她的心也給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當天早上,他們又在花園裡見面了,彼此把相愛的話重新說了一遍,可是已不象昨天那樣的出諸自然。她似乎學做舞臺上扮情人的女演員。他雖然比較真誠,也扮著一個角色。兩人談到將來的生活。他對自己的清貧引為恨事。她可表示慷慨豪爽,同時為了自己的豪爽很得意。她自命為瞧不起金錢。這倒是真的:因為她不知道錢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沒有錢是怎麼回事。他對她許願,要成為一個大藝術家:她覺得很有意思,很美,象小說一樣。她自以為一舉一動非做得象個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著詩歌,多愁善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飾,裝扮得非常可笑,也講究說話的方式,滿嘴酸溜溜的。克裡赫太太看著他不由得笑了,心裡奇怪什麼事把他攪成這樣蠢的。

  可是他們也有些詩意盎然的時間,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異彩,好比從霧靄中透過來的一道陽光。一瞥一視,一舉一動,一個毫無意義的字眼,就會使他們沉溺在幸福裡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樓梯上說的"再會!",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到手的刺激,語聲的顫抖:這些無聊的瑣碎事兒,到夜裡,——在聽著每小時的鐘聲就會驚醒的輕淺的夢中,心頭象溪水的喁語般唱著"他愛我",的時候,——又會一件一件的重新想起。

  他們發見了萬物之美。春天的笑容有無限的溫柔。天空之中有光華,大片之中有柔情,這是他們從來沒領略到的。整個的城市,紅色的屋頂,古老的牆垣,高低不平的街面,都顯得親切可愛,使克利斯朵夫中心感動。夜裡,大家睡熟的時候,彌娜從床上起來,憑窗遐想,懵騰騰的,騷動不已。下午他不在的時候,她坐在秋千架上,膝上放著本書,半闔著眼睛出神,懶懶的似睡非睡,身心一起在春天的空氣中飄蕩。她又幾小時的坐在鋼琴前面,翻來覆去的老彈著某些和絃,某些段落,令人聽了厭倦不堪,她可是感動得臉色發白,身上發冷。她聽著舒曼的音樂哭了。她覺得對所有的人都抱著惻隱之心,而他也和她一樣。路上碰到窮人,他們都偷偷的給點兒錢,然後不勝同情的彼此望一眼,因為自己能這樣慈悲而非常快樂。

  其實他們的善心是有間歇性的,彌娜忽然發覺,從她母親小時候就來當差的老媽子弗列達,過的那種微賤的,替人盡心出力的生活多麼可憐,便跑到廚房裡,把正在補衣服的女僕勾著脖子親熱一陣,使她大吃一驚。可是兩小時以後她對弗列達說話又很不客氣了,因為她沒有一聽到打鈴馬上就來。至於克利斯朵夫,儘管對整個的人類抱著熱愛,儘管為了怕踏死一條蟲而繞著彎兒走路,對自己家裡的人可冷淡極了。由於一種奇怪的反應,他對別人越親熱,對家人越冷越無情:他連想也不大想到他們,對他們說話非常粗暴,見到他們就討厭。彌娜和他兩人的慈悲心原來只是過剩的愛情,一朝氾濫起來,隨便碰到一個人就會發洩,不問是誰。除了這種情形以外,他們反而比平常更自私,因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而一切都得以那個念頭為中心。

  這少女的面貌在克利斯朵夫生活中占了多重要的地位!當他在花園裡找她而遠遠的瞥見那件小小的白衣衫的時候,在戲院裡聽見樓廳的門開了,傳來那麼熟悉的快樂的聲音的時候,在別人的閒話中聽見提到克裡赫這可愛的姓氏的時候:他多麼激動!他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幾分鐘之內,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都聽不見了。接著急流似的血在身上奔騰,多少無名的力在胸中激撞。

  這天真而肉感的德國姑娘有些奇怪的玩藝兒。她把戒指放在麵粉上,要大家輪流用牙齒銜起而鼻子不沾白粉。或者用根線穿著餅乾,各人咬著線的一端,得一邊嚼著線一邊盡最快的速度咬到餅乾。他們的臉接近了,氣息交融了,嘴唇碰到了,勉強嘻嘻哈哈的笑著,可是手都涼了。克利斯朵夫很想咬她的嘴唇讓她疼一下,便突然望後倒退;她還在那兒強笑。兩人都轉過頭去,假作冷淡,暗中卻是偷眼相看。

  這些亂人心意的遊戲,又吸引他們又教他們發慌。克利斯朵夫簡直害怕,他寧可有克裡赫太太或別人在一起而覺得拘束的。不論當著誰的面,兩顆動了愛情的心照舊息息相通;而且越是受到外來的約束,心的交流越來得熱烈而甜蜜。那時,他們之間一切都有了無窮的價值:只要一句話,一抿嘴,一個眼風,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無奇的面幕之下,把雙方內心生活的豐富而新鮮的寶藏重新顯露出來,而只有他們倆能看到,至少他們相信如此。於是他們便會心而笑,對這些小小的神秘挺得意。旁人聽來,他們所說的無非是些極普通的應對;但在他們倆竟好比唱著永遠沒有完的戀歌。聲音笑貌之間瞬息萬變的表情,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象本打開的書;甚至他們閉著眼睛也能看到:因為只要聽聽自己的心,就能聽到朋友心中的回聲。他們對人生,對幸福,對自己,都抱著無窮的信心,無窮的希望。他們愛著人,也有人愛著,那麼快樂,沒有一點陰影,沒有一點疑心,沒有一點對前途的恐懼!唯有春天才有這種清明恬靜的境界!天上沒有一片雲。那種元氣充沛的信仰,仿佛無論如何也不會枯萎。那麼豐滿的歡樂似乎永遠不會枯竭。他們是活著嗎?是做夢嗎?當然是做夢。他們的夢境與現實的人生沒有一點相象的地方。要有的話,那就是在這個不可思議的時間,他們自己就變了一個夢:他們的生命在愛情的呼吸中溶解了。

  克裡赫太太不久就窺破了他們自以為巧妙而其實很笨拙的手段。有一天,彌娜和克利斯朵夫說話的時候身子靠得太緊了些,她母親出豈不意的闖進來,兩人便慌慌張張的閃開了。從此彌娜起了疑心,認為母親已經有點兒發覺。可是克裡赫太太裝做若無其事,使彌娜差不多失望了。彌娜很想跟母親抵抗一下,這樣就更象小說裡的愛情了。

  她的母親可豈不給她這種機會;她太聰明了,決不因之操心。她只在彌娜前面用挖苦的口氣提到克利斯朵夫,毫不留情的諷刺他的可笑,幾句話就把他毀了。她並非是有計劃的這麼做,只憑著本能行事,象女人保護自己的貞操一樣,施展出那種天生的壞招數。彌娜白白的反抗,生氣,頂嘴,拚命說母親的批評沒有根據,其實是批評得太中肯了,而且克裡赫太太非常巧妙,每句話都一針見血。克利斯朵夫的太大的鞋子,難看的衣服,沒有刷乾淨的帽子,內地人的口音,可笑的行禮,粗聲大片的嗓子,凡是足以損傷彌娜自尊心的缺點,一樁都不放過:而說的時候又像是隨便提到的,沒有一點存心挑剔的意味;憤慨的彌娜剛想反駁,母親已經輕描淡寫的把話扯開。可是一擊之下,彌娜已經受傷了。

  她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慢慢的不象從前那麼寬容了。他隱隱約約的有點兒覺得,就不安的問:「你為什麼這樣的望著我?」

  她回答說:「不為什麼。」

  可是過了一忽兒,正當他挺快活的時候,她又狠狠的埋怨他笑得太響,使他大為喪氣。他萬萬想不到在她面前連笑也得留神的:一團高興馬上給破壞了。——或是他說話說得完全出神的時候,她忽然漫不經意的對他的衣著來一句不客氣的批評,或者老氣橫秋的挑剔他用字不雅。他簡直沒有勇氣再開口,有時竟為之生氣了。但他一轉念,又認為那些使他難堪的態度正表示彌娜對他的關心;而彌娜也自以為如此。於是他竭力想虛心受教,把自己檢點一下;她可並不滿意,因為他並不真能檢點自己。

  至於她心中的變化,他根本來不及覺察。復活節到了,彌娜要跟母親上魏瑪那邊的親戚家去玩幾天。

  分別以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他們又恢復了初期的親密。除了偶然有點兒急躁以外,彌娜比什麼時候都更親熱。動身前夜,他們在花園中散步了很久;她拉著克利斯朵夫到小樹林裡,把一口小香囊掛在他的頸上,裡頭藏著她的一綹頭髮;他們把海誓山盟的話又說了一遍,約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顆星,以便夜晚兩人在兩地同時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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