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三八


  兩個孩子第一次再見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到彌娜那麼殷勤,不禁大為詫異。除了例有的招呼以外,她又裝著甜蜜的聲音向他問好,然後安安分分,端端正正的坐上鋼琴,簡直乖得象個天使。她再沒頑皮學生的搗亂念頭,而極誠心的聽著克利斯朵夫的指點,承認他說得有理;一有彈錯的地方,她自己就大驚小怪的叫起來,用心糾正。克利斯朵夫給她弄得莫名片妙。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她竟大有進步:不但是彈得好了些,而且也喜歡音樂了。連最不會恭維人的克利斯朵夫,也不由得把她誇獎了幾句;她高興得臉紅了,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表示感激。從此以後,她為他費心打扮,紮些色調特別雅致的絲帶;她笑盈盈的,裝著不勝慵困的眼神看著克利斯朵夫,使他又厭惡又氣惱,同時也覺得心蕩神馳。現在倒是她找話來說了,但她的話沒有一點兒孩子氣:態度很嚴肅,又用著裝腔作勢的迂腐的口吻引用詩人的名句。他聽著不大回答,只覺得局促不安:對於這個他不認識的新的彌娜,他感到驚奇與惶惑。

  她老是留神著他。她等著……等什麼呢?……她自己可明白嗎?……她等他再來。——他卻防著自己,認為上次的行動簡直象個野孩子;他似乎根本沒想到那件事了。但她開始不耐煩了;有一天,他正安安靜靜坐在那兒,跟那危險的小手隔著相當的距離,她突然煩躁起來,做了一個那麼快的動作,連想也來不及想,把手送過去貼在他的嘴上。他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又惱又害臊。但他仍舊吻著她的手,而且非常熱烈。這種天真的放浪的舉動使他大為憤慨,幾乎想丟下彌娜立刻跑掉。

  可是他辦不到了。他已經給抓住了。一陣騷亂的思潮在胸中翻上翻下,使他完全摸不著頭腦。象山谷裡的水汽似的,那些思想從心底裡浮起來。他在愛情的霧氛中到處亂闖,闖來闖去,老是在一個執著的,曖昧的念頭四周打轉,在一種無名的,又可怕又迷人的欲望四周打轉,象飛蛾撲火一樣。自然的那些盲目的力突然騷動起來了……

  他們正在經歷一個等待的時期:互相觀察,心裡存著欲望,可又互相畏懼。他們都煩躁不安。兩人之間照舊有些小小的敵意和慪氣的事,可再不能象從前那樣的無拘無束了:他們都不出聲。各人在靜默中忙著培植自己的愛情。

  對於過去的事,愛情能發生很奇怪的作用。克利斯朵夫一發覺自己愛著彌娜,就同時發覺是一向愛她的。三個月以來,他們差不多天天見面,他可從來沒想到這段愛情;但既然今天愛了她,就應該是從古以來愛著她的。

  能夠發見愛的是誰,對他真是一種寬慰。他已經愛了好久,只不知道哪個是他的愛人!現在他輕鬆了,那情形就好比一個不知道病在哪裡,只覺得渾身不舒服的病人,忽然看到那說不出的病變成了一種尖銳的痛苦而局限在一個地方。沒有目標的愛是最磨人的,它消耗一個人的精力,使它解體。固然,對象分明的熱情能使精神過於緊張過於疲勞,但至少你是知道原因的。無論什麼都受得了,只受不了空虛!

  雖然彌娜的表示可以使克利斯朵夫相信她並非把他視同陌路,但他仍不免暗自煩惱,以為她瞧不其他。兩人彼此從來沒有明確的觀念,但這觀念也從來沒有現在這樣的雜亂:那是一大堆不相連續的、古怪的想像,放在一起沒法調和的;因為他們會從這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一忽兒認為對方有某些優點,——那是在不見面的時候,——一忽兒又認為對方有某些缺陷,——那是在見面的時候。——其實,這些優點和缺點,全是平空杜撰的。

  他們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的愛情是一種感情的饑渴,專橫而極端,並且是從小就有的;他要求別人滿足他的饑渴,恨不得強其他們。他需要把自己,把別人,——或許尤其是別人,——完全犧牲;而這專制的欲望中間,有時還夾著一陣一陣的衝動,都是些暴烈的,曖昧的,自己完全莫名片妙的欲念,使他覺得天旋地轉。至於彌娜,特別是好奇心重,有了這個才子佳人的故事很高興,只想讓自尊心和多愁善感的情緒儘量痛快一下;她存心欺騙自己,以為有了如何如何的感情。其實他們的愛情一大半是純粹從書本上來的。他們回想讀過的小說,把自己並沒有的感情都以為是自己有的。

  可是快要到一個時期,那些小小的謊言,那些小小的自私自利,都得在愛情的神光前面消失。這個時期或是一天,或是一小時,或是永恆的幾秒鐘……而它的來到又是那麼出人意外!……

  一天傍晚,只有他們兩人在那兒談話。客廳裡黑下來了。話題也變得嚴重起來。他們提到"無窮","生命","死亡"。那比他們的熱情規模大得多了。彌娜慨歎自己的孤獨,克利斯朵夫聽了,回答說她並不象她所說的那麼孤獨。

  「不,"她搖搖頭,"這些不過是空話。各人只顧自己,沒有一個人理睬你,沒有一個人愛你。」

  兩人靜默了一會。然後,克利斯朵夫緊張得臉色發青,突然說了句:

  「那末我呢?」

  興奮的小姑娘猛的跳起來,抓著他的手。

  門開了,兩人望後一退。原來是克裡赫太太進來了。克利斯朵夫隨手抓起一本書看著,連拿顛倒了都沒覺得。彌娜低著頭做活,讓針戳了手指。

  整個黃昏他們再沒有單獨相對的機會,他們也怕有這種機會。克裡赫太太站起來想到隔壁屋子去找件東西,一向不大巴結的彌娜這回竟搶著代母親去拿;而她一出去,克利斯朵夫就走了,根本沒向她告辭。

  第二天,他們又見面,急於把昨晚打斷的話繼續下去,可是不成。機會是很好。他們跟著克裡赫太太去散步的時候,自由談話的機會真是太多了。但克利斯朵夫沒法開口,他為之懊惱極了,乾脆在路上躲著彌娜。她假裝沒注意到這種失禮的舉動,可是心裡很不高興,並且在臉上表示出來。等到克利斯朵夫非說幾句話不可的時候,她冷冰冰的聽著,使他幾乎沒有勇氣把話說完。散步完了,時間過去了;他因為不知利用而很喪氣。

  這樣又過了一星期。他們以為誤解了對方的感情,甚至竟不敢說那天晚上的一幕是不是做夢。彌娜惱著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怕單獨見到彌娜。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這麼冷淡過。

  終於有一天,早上和大半個下午都陰而不止。他們在屋子裡,一句話不說,只是看看書,打打呵欠,望望窗外;兩人都憋悶得慌。四點左右,天開朗了。他們奔進花園,靠著花壇,眺望底下那片一直伸展到河邊的草坪。地下冒著煙,一縷溫暖的水汽在陽光中上升;細小的雨點在草地裡發光;潮濕的泥土味與百花的香味混在一起;黃澄澄的蜜蜂在四周打轉。他們身子靠得很近,可是誰也不望誰;他們想打破沉默,卻又下不了決心。一隻蜜蜂跌跌撞撞的停在飽和雨水的紫藤上,把水珠灑了她一身。兩人同時笑起來,而一笑之下,他們馬上覺得誰也不惱誰了,仍舊是好朋友了;但還不敢互相望一眼。

  突然之間,她頭也沒回過來,只抓著他的手說了聲:

  「來罷!」

  她拉著他奔入小樹林。那裡有些拐彎抹角的小路,兩旁種著黃楊,林子中間還有一塊迷宮似的高地。他們爬上小坡,浸透了雨的泥土使他們溜來滑去,濕漉漉的樹把枝條向他們身上亂抖。快到貧脊,她停下來喘口氣。

  「等一忽兒……等一忽兒……"她輕輕說著,想把呼吸緩和一下。

  他望著她。她望著別處,微微笑著,嘴張著一半,喘著氣;她的手在克利斯朵夫的手裡抽搐。他們覺得手掌與顫抖的手指中間,血流得很快。周圍是一平靜寂。樹上金黃色的嫩芽在陽光中打戰;一陣細雨從樹葉上漂下,聲音那麼輕靈;空中有燕子尖銳的叫聲。

  她對他轉過頭來:象一道閃電那麼快,她撲上他的脖子,他撲在她的懷裡。

  「彌娜!彌娜!親愛的彌娜!……」

  「我愛你,克利斯朵夫,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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