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三五


  「可是,媽媽,我們並不是第一次見面啊。"彌娜說著笑了出來。

  「噢!她們早認得我了,"克利斯朵夫想到這個又慌了。

  「不錯,"克裡赫太太也笑著說,"我們搬來的那天,你來看過我們的。」

  小姑娘聽了這些話,越發放聲大笑,而克利斯朵夫的窘相使彌娜更笑個不住。那是種狂笑,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克裡赫太太想阻止她,可是自己也禁不住笑;克利斯朵夫雖然局促不安,也不由得跟著一起笑。她們那種高興是情不自禁的,教人沒法生氣。可是彌娜喘了口氣,問克利斯朵夫在她們牆上可有什麼事做的時候,他簡直不知所措了。她看著他的慌張覺得好玩,他卻心慌意亂,結結巴巴的不知說些什麼。幸而克裡赫太太叫人端過茶來,把話扯開了,才給他解了圍。

  她很親熱的問他生活情形。但他的心還沒放下。他不知道怎麼坐,不知道怎麼抓住那搖搖晃晃的茶杯;他以為每次人家替他沖水,加糖,倒牛奶,撿點心,就得趕緊站起,行禮道謝;而常禮服,硬領,領帶,把他緊箍著,使他身子僵直象戴了個甲殼,不敢也不能把頭向左右挪動一下。克裡赫太太無數的問話與動作使他發窘,彌娜的目光使他心驚膽戰,似乎老釘著他的臉、手、動作,和衣服。她們想讓他自在一點,所以克裡赫太太滔滔不盡的和他說話,彌娜好玩的對他做著媚眼,他可是慌得更厲害了。

  結果她們知道除了唯唯諾諾與行禮之外,再也逗引不出他什麼;克裡赫太太獨自說話也說得膩煩了,便請他坐上鋼琴。他彈了莫紮特的一段柔板,比對著音樂會裡的聽眾更羞怯。但便是這種羞怯,便是給兩位婦女挑引起來的那種惶惑,便是使他又快活又發慌的那些胸中的激動,跟樂章裡頭的溫柔與童貞的氣息非常調和,使音樂更顯得象春天一樣的可愛。克裡赫太太聽了大為感動,把心中的感覺說了出來,語氣之間不免顯出上流人物慣有的態度,把他誇獎了一番,但她的真誠並沒因之而減少一點;而過分的恭維出諸一個可愛的人,也是聽了舒服的。頑皮的彌娜不作聲了,她不勝驚奇的瞧著這個說話那麼蠢而手指那麼富於表情的少年。克利斯朵夫感到她們的同情,膽子大了一些。他繼續彈著,向彌娜微微轉過身子,很局促的笑了笑,低著眼睛,怯生生的說:

  「這就是我在你們牆上作的。」

  他彈了一個小曲子,主題的確是站在他喜歡的那個地方,望著花園的時候想到的,可並不是他見到彌娜和克裡赫太太的那晚,——(不知為了什麼神秘的理由,他硬要自己相信是那一晚!)——而是好幾晚以前的。那段悠閒沉靜的稍快的行板裡面,有的是清明高遠的印象:群鳥在那裡歡唱,莊嚴的大樹在恬靜的夕陽中沉沉入睡。

  兩位婦女聽得高興極了。曲子一完,活潑的克裡赫太太馬上站起身子,興奮的握著他的手,非常熱情的向他道謝。彌娜拍著手嚷著"妙極了",又說為了使他再作出些跟這個一樣

  「登峰造極"的曲子,她要叫人靠牆放一座梯子,讓他能舒舒服服的工作。克裡赫太太叫克利斯朵夫不要聽彌娜的瘋話,只說既然他喜歡這個花園,盡可以隨時來玩,也不必來招呼她們,要是他覺得拘束的話。

  「你不必來招呼我們,"彌娜好玩的學著母親的話。「可是,要是真的不來招呼,你得小心些!」

  她用手指點了幾下,裝出威嚇的神氣。

  彌娜並不一定要克利斯朵夫來拜訪她們,也不想勉強他盡什麼禮數;但她喜歡給人家一點兒印象,本能的覺得這是怪有意思的玩藝兒。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滿面通紅。克裡赫太太又講其他的母親,說從前還認識他的祖父,這些小手段把他完全籠絡了。兩位婦女的親熱,誠懇,滲透了他的心;他誇張這種浮而不實的好意和交際場中的殷勤,因為他一相情願要認為那是深刻的感情。憑著天真的信心,他把自己的計劃和苦難都說了出來。他再也不覺得時間過得多快,直到僕人來請用晚飯才吃了一驚。但克利斯朵夫的羞愧立刻變為欣喜,因為女主人請他一塊兒吃飯,認為大家早晚是、而且現在已經是好朋友了。他坐在母女的中間,可是他在飯桌上所顯的本領,遠不如在鋼琴上的討人喜歡。他這一部分的教育是完全欠缺的;他認為坐上飯桌主要是吃喝,用不著顧到什麼方式。愛整潔的彌娜就撅著嘴瞧著他,表示大不高興了。

  人家預備他一吃過飯就走的。但他跟著她們回進小客廳,和她們一起坐下,不想動身了。彌娜好幾次忍著呵欠,向母親示意。他完全不覺得,因為他快樂得有點醉意了,以為別人也和他一樣;——因為彌娜望著他的時候照舊睒著眼睛(其實那是她的習慣),——還有因為他一坐下來就不知道怎樣站起來告辭。要不是克裡赫太太拿出她又可愛又隨便的態度把他送走,他竟會這樣的坐一夜的。

  他走了,克裡赫太太的褐色眼睛,彌娜的藍眼睛,都有一道愛憐的光留在他心上;象花一般柔和細膩的手指,有種溫馨的感覺留在他手上;還有一股他從來沒聞過的,微妙的香味,在他周圍繚繞,使他迷迷忽忽,差點兒發暈。

  兩天以後,照著預先的約定,他又到她們家裡,教彌娜彈琴。從此他經常一星期去上兩次課,時間是早晨;往往他晚上還要去,不是彈琴,便是談天。

  克裡赫太太很高興和他見面。這是一位聰明仁厚的女子。丈夫故世的時候,她三十五歲,雖然身心都還年輕,以前在交際場中非常活躍,卻毫無遺憾的退隱了。她的特別容易拋棄世俗,也許因為浮華的樂趣已經享受夠了,覺得她以前的那種日子不能希望永久過下去。她不忘記丈夫,倒不是為了在結縭的幾年中對他有過近乎愛那樣的感情:她是只要真誠的友誼就足夠的;總之,她是淡于情欲而富於情感的人。

  她預備一心一意的教養女兒。凡是一個女人需要愛人家,需要被人家愛的那種獨佔的欲望,只能以自己的孩子為對象的時候,母性往往會發展過度,成為病態。可是克裡赫太太在愛情方面的中庸之道,使她對兒女之愛也有了節度。她疼愛彌娜,但把她看得很清楚,決不想遮藏女兒的缺點,正如她對自己也沒有什麼幻想一樣。極有機智,極通情理,她那百發百中的眼光一瞥之間就能看破每個人的弱點與可笑之處:她只覺得好玩,可沒有半點惡意;因為她寬容的氣度與喜歡嘲弄的脾氣差不多是相等的;她一邊笑人家,一邊很願意幫助人家。

  小克利斯朵夫正好給她一個機會,能夠把善心與批評精神施展一下。她來到本城的初期,為了守喪與外界不相往來,克利斯朵夫便成為她消閒解悶的對象。第一是為了他的才具。她雖不是音樂家,但很愛好音樂,懶洋洋的在那個纏綿悱惻的境界中出神,覺得身心愉快。克利斯朵夫彈著琴,她坐在爐火旁邊做著活計,迷迷忽忽的笑著:手指一來一往的機械的動作,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飄忽不定的幻想,都使她默默體味到一種樂趣。

  但她對音樂家比對音樂更感興趣。她相當聰明,感覺到克利斯朵夫那種少有的天賦,雖不能辨別出他真正的特點。眼看那神秘的火焰在他心中冒上來,她就很好奇的注意它覺醒的過程。至於他品格方面的優點,他的正直,勇敢,以及在兒童身上格外顯得動人的刻苦精神,都很快的受到她的賞識。但她觀察他的時候,還是一樣的洞燭幽微,還是用的銳敏而嘲弄的目光。他的笨拙,醜陋,可笑的地方,她都覺得好玩;她也並不把他完全當真(她當真的事情根本不多)。並且,克利斯朵夫暴烈的性子,古怪的脾氣,滑稽的激烈的衝動,使她認為他精神不大正常,而是一個十足地道的克拉夫脫,他們一家世代都是老實的好人,優秀的音樂家,但多少有點兒瘋癲。

  克利斯朵夫並沒覺察這種輕描淡寫的嘲弄的態度,只感覺到克裡赫太太的慈愛。他是一向得不到人家的溫情的!雖說宮廷裡的差事使他和上流社會每天都有接觸,可憐的克利斯朵夫始終是個野孩子,既無知識,又無教養。自私的貴人們對他的關切,只限于利用他的才具,絕對不想在任何方面幫助他。他到爵府裡去,坐上鋼琴彈奏,彈完了就走路,從來沒人肯紆尊降貴和他談談,除非是漫不經心的誇他幾句。從祖父死了以後,不論在家裡在外邊,沒有一個人想到幫助他求點學問,學點立身處世之道,使他將來好好的做個人。無知無識與舉動粗魯,使他受累不淺。他千辛萬苦,攪得滿頭大汗,想把自己培植起來,可是一無結果。書籍,談話,榜樣,什麼都沒有。他很需要把這種苦悶告訴一個朋友,卻下不了決心。便是在奧多面前,他也不敢開口,因為剛說了幾個字,奧多就拿出自命不凡的輕蔑的口氣,使他好似心上放了塊燒紅的烙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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