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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第三部 彌娜

  在下面那些事發生以前四五個月,參議官史丹芬·馮·克裡赫新寡的太太,離開了故夫供職的柏林,帶著女孩子搬回到她的出生地,這個萊茵河流域的小城裡來。她在這兒有一所祖傳的老屋,附帶一個極大的花園,簡直跟樹林差不多,從山坡上蜿蜒而下,直到河邊與克利斯朵夫的家相近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從頂樓上的臥室裡,可以看到垂在牆外的沉重的樹枝,和瓦上生著蘚苔的紅色屋頂。園子右邊,從上到下有條人跡罕至的小路,爬上路旁的界石可以望見牆內的景致:克利斯朵夫就沒有放過這機會。他看到荒草塞途的小徑,盤錯虯結的樹木,草坪象野外的牧場,屋子正麵粉著白色,板窗老是關得很嚴。每年一二次,有個園丁來繞一轉,開一下門窗,把屋子通通氣。隨後花園又給大自然霸佔了,一切重歸靜寂。

  這靜悄悄的氣息給克利斯朵夫的印象很深。他偷偷的爬在他那個瞭望臺上:先是眼睛,然後是鼻尖,然後是嘴巴,跟著人的長大慢慢的達到了牆頂的高度;現在他提著腳尖已經能把手臂伸進牆內了。這姿勢雖然很不舒服,他卻是把下巴頦兒擱在牆頭上,望著,聽著:黃昏將臨,草坪上散佈著一片金黃色的柔和的光波,松樹陰下映著似藍非藍的反光。除非路上有人走過,他可以老在那兒出神。夜裡,種種的香氣在花園四周飄浮:春天是紫丁香,夏天是聲息花,秋天是枯萎的落葉。克利斯朵夫深夜從爵府回來,不管怎麼疲倦,總得在門外站一忽兒,呼吸一下這股芳洌的氣息,然後不勝厭惡的回進他臭穢難聞的臥室。克裡赫家大鐵門外有塊小空地,石板縫裡生滿了野草,克利斯朵夫小時候就在這兒玩過。大門兩旁有兩株百餘年的栗樹,祖父常常來坐在下面抽著煙斗,掉下的栗子正好給孩子們做彈丸做玩具。

  有一天早晨他在小路上走過,照例爬上界石,心不在焉的望了一下。正想爬下來了,他忽然覺得有些異樣的感覺:一看屋子,原來窗戶大開,陽光直曬到室內;雖然沒有一個人影,但屋子仿佛從十五年的長夢中睡醒了,露著笑容。克利斯朵夫回家不免心中納悶。

  在飯桌上,父親提到街坊上紛紛議論的資料:克裡赫太太帶著女兒回來了,行李多得難以相信。栗樹四周的空地上擠滿了閒人,爭著看箱籠什物從車上卸下來。這件新聞在克利斯朵夫眼界很窄的生活中簡直是樁大事;詫異之餘,他一邊去上工,一邊根據父親照例誇大的敘述,對那迷人的屋子裡的主人空想了一陣。隨後他忙著工作,把那件事給忘了;直到傍晚將要回家的時候,一切才重新在腦中浮起;他為了好奇,爬上瞭望台,想瞧瞧圍牆裡頭究竟有了些什麼事。他只看見那些靜悄悄的小徑,一動不動的樹木好似在夕陽中睡熟了。過了幾分鐘,他完全忘了為什麼爬上來的,只體味著那片和氣恬靜的境界。這個古怪的位置,——搖搖晃晃的站在界石頂上,——倒是他沉思幻想最好的所在。在湫隘悶人的小路盡頭,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曬著陽光的花園自有一些神奇的光彩。那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地方,他的思想在那兒自由飄蕩,音樂在耳邊響起來,他聽著差不多要睡著了……

  他這樣的睜著眼睛,張著嘴,幻想著,也說不出從哪時開始幻想的,因為他什麼都沒看見。忽然他吃了一驚。在他前面,花園裡一條小徑拐彎的地方,有兩個女人對他望著。一個是穿著孝服的少婦,面目姣好而並不端正,淺灰的金黃頭髮,個子高大,儀容典雅,懶洋洋的側著頭,眼神又和善又俏皮的瞅著他。另外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站在母親背後,也穿著重孝,臉上的表情活脫是想傻笑一陣的孩子。母親一邊望著克利斯朵夫,一邊做著手勢叫小姑娘不要做聲;她可雙手掩著嘴巴,好似費了好大的勁才沒笑出來。那是一張鮮豔的,又紅又白的圓臉;小鼻子太大了一些,小嘴巴太闊了一些,小小的下巴頦兒很飽滿,眉毛細緻,眼神清朗,一大堆金黃的頭髮編著辮子,一個圈兒盤在頭頂上,露出一個渾圓的頸窩與又光又白的腦門:總而言之,活象克拉納赫畫上的臉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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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拉納赫為十五至十六世紀德國大畫家,所作女像自成一格,腦門特別寬廣,眼梢向上,有類中國古時的美女典型。

  克利斯朵夫出豈不意的看到這兩個人,愣住了。他非但不逃,反而象釘在了他的位置上。直到年輕的太太裝著又可愛又揶揄的神氣,笑盈盈的向他走近了幾步,他方始驚醒過來,從界石上不是跳下而是滾下,把牆上的石灰抓去了一大塊。他聽見人家用和善的親熱的口氣叫了他一聲"孩子!",接著又有一陣兒童的笑聲,輕快清脆,象鳥的聲音。他在小路上手和膝蓋都著了地,稍微愣了愣,馬上拔步飛奔,仿佛怕人追趕似的。他非常難為情,回到自己臥房裡一個人的時候,更羞得厲害了。從此他不敢再走那條小路,唯恐人家埋伏在那兒等他。要是非經過那屋子,他就挨著牆根,低著腦袋,差不多連奔帶跑的走過,決不敢回頭瞧一眼。問時,他可念念不忘的想著那兩張可愛的臉;他爬上閣樓,脫了鞋子,使人聽不見腳聲,從天窗裡遠望克裡赫家的住宅和花園,雖然明知道除了樹慪和屋頂上的煙突以外什麼都瞧不見。

  一個月以後,在每週舉行的音樂會中,他演奏一闋自己作的鋼琴與樂隊的協奏曲。正彈到最後一段,他無意中瞥見克裡赫太太和她的女兒,坐在對面的包廂中望著他。這是完全想不到的,他呆了一呆,幾乎錯過了跟樂隊呼應的段落。接著他心不在焉的把協奏曲彈完了。彈完以後,他雖不敢向克裡赫母女那邊望,仍不免看見她們的拍手有點兒過分,仿佛有心要他看到似的。他趕緊下了台。快出戲院的時候,他在過道裡又看見克裡赫太太只和他相隔幾排人,似乎特意等他走過。說他不看見她是不可能的:但他只做沒有看見,馬上回過頭來,打戲院的邊門急急忙忙走了出去。過後他埋怨自己不應當這樣,因為他很明白克裡赫太太對他並沒惡意。可是他知道,要是同樣的情形再來一次的話,他一定還是逃的。他怕在路上撞見她:遠遠的看到什麼人有點兒象她,就立刻換一條路走。

  結果還是她來找他。

  有一天他回家去吃午飯,魯意莎得意揚揚的告訴他,說有個穿制服的僕人送來一封信,是給他的;說著她遞過一個黑邊的大信封,反面刻著克裡赫家的爵徽。克利斯朵夫拆開信來,內容正是他怕讀到的:

  「本日下午五時半敬請

  光臨茶敘,此致

  宮廷樂師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先生。

  約瑟芬·馮·克裡赫夫人啟」

  「我不去,"克利斯朵夫說。

  「怎麼!"魯意莎喊道。"我已經回報人家說你去的了。」

  克利斯朵夫跟母親吵了一場,埋怨她不該預聞跟她不相干的事。

  「僕人等著要回音。我說你今天正好有空。那個時候你不是沒事嗎?」

  克利斯朵夫儘管慪氣慪氣,儘管賭咒說不去,也是沒用,這一下他是逃不過的了。到了邀請的時間,他臉上挺不高興的開始穿扮,心中可並不討厭這件意外事兒把他的鬧彆扭給制服了。

  克裡赫太太當然一眼就認出,音樂會中的鋼琴家便是那個亂髮蓬鬆的,在她花園牆頂上伸頭探頸的野孩子。她向鄰居們打聽了一下他的事,被孩子那種勇敢而艱苦的生活引起了興趣,想跟他談談。

  克利斯朵夫怪模怪樣的穿著件不稱身的常禮服,象個鄉下牧師,膽怯得要命的到了那裡。他硬要自己相信,克裡赫母女當初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來不及辨清他的面貌。穿過一條很長的甬道,踏在地毯上聽不見一點腳聲,他被迫人帶到一間有扇玻璃門直達花園的屋子。那天正下著寒冷的細雨,壁爐裡的火生得很旺,從窗裡可以望見煙霧迷濛中的樹影。窗下坐著兩位女人:克裡赫太太膝上擺著活計,女兒捧著一冊書,克利斯朵夫進去的時候她正在高聲朗誦。她們一看見他就很狡獪的互相遞了個眼色。

  「哎,她們把我認出來了,"克利斯朵夫想著,心慌了。

  他小心翼翼的,可是很笨拙的行了個禮。

  克裡赫太太愉快的笑著,對他伸出手來。

  「你好,親愛的鄰居,"她說。"我很高興見到你。自從那次音樂會以後,我就想告訴你,我們聽了你的演奏多麼愉快。既然唯一的辦法是請你來,希望你原諒我的冒昧。」

  這些平凡的客套雖然有點兒俏皮的意味,可還有不少真情實意,讓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氣。

  「哦,她們並沒認出我呢,"他想著,心寬了。

  克裡赫小姐正闔上書本,很好奇的打量著克利斯朵夫;她的母親指著她說:

  「這是我的女兒彌娜,她也很想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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