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三六


  在克裡赫太太面前,一切可變得自然了。用不著克利斯朵夫要求,——(那是他高傲的脾氣最受不了的!)——她自動的而且挺溫和的給他指出,什麼是不應該做的,什麼是應該做的;教他衣服如何穿著,吃飯、走路、說話應當用什麼態度;在趣味與用字的習慣方面所犯的錯誤,她一樁都不放過;而且她對孩子多疑的自尊心應付得那麼輕巧那麼留神,使他沒法生氣。她也給他受點文學教育,表面上好像是不經意的:他的極端的無知,她絕對不以為奇,但一有機會總指出他的錯誤,簡簡單單的,若無其事的,仿佛克利斯朵夫犯的錯是挺自然的;她並不拿沉悶的書本知識嚇唬他,只利用晚上在一塊兒的機會,挑些歷史上的,或是德國的,或是外國的詩人的美麗的篇章,教彌娜或克利斯朵夫高聲朗誦。她把他當做一個家屬的孩子,親熱的態度帶點兒保護人的意味,那是克利斯朵夫不覺得的。她甚至管他的衣著,給他添換新的,打一條毛線圍巾,送些穿扮用的小東西,而給的時候又那麼親切,使他能毫不難堪的收下禮物。總之,她對他差不多象慈母一樣的處處照顧,事事關心。凡是本性善良的婦女,對一個信託她的孩子都有這種本能,用不著對孩子有什麼深刻的感情。但克利斯朵夫以為這些溫情是專為他個人而發的,便感激到了極點;往往他突然之間有些熱情衝動的表現,使克裡赫太太儘管看了好笑,心裡還是很舒服。

  和彌娜的關係又是另外一種了。克利斯朵夫去給她上第一課時,前天的回憶和小姑娘的媚眼還使他充滿了醉意,不料一去就看到個和前天完全不同的,裝做大人品派的女孩子,不由得呆了一呆。她連望也不望他,也不留神他的說話,偶而向他抬起眼睛,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又使他大吃一驚。他尋思了半晌,要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其實他並沒得罪她;彌娜對他的感情,不多不少跟前天一樣,就是說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那天她對他笑臉相迎,無非是由於女孩兒賣弄風情的天性,喜歡隨便碰到一個人就試試自己的媚眼的力量,哪怕是個醜八怪,她也會這樣做一下來解解悶的。可是到了第二天,對這個太容易征服的俘虜,她已經全無興趣。她把克利斯朵夫很嚴厲的打量過了,認為他是個又醜又窮,又沒教養的男孩子,琴彈得很好,可是手髒得厲害,飯桌上拿叉的樣子簡直要不得,吃魚的時候還用刀子!所以在她眼裡,他一點沒有可愛之處。她很願意跟他學琴,甚至也願意和他玩兒,因為目前沒有別的同伴;而且她雖然想裝做大人,還常常有瘋狂的衝動,需要讓過剩的快活勁兒發洩一下,而這個快活勁兒,和她母親的一樣,由於在家守喪的關係,更憋悶得慌。但她對克利斯朵夫並不比對一頭家畜多關心一點。要是她在最冷淡的日子還會向他擠眉弄眼,那純粹是由於忘形,由於心裡想著別的事情,——或是單單為了不要忘掉習慣。可是給她這麼瞧上一眼,克利斯朵夫的心會直跳起來。其實她連看也不大看到他:她自己在那裡編故事呢。這少女的年齡,正是一個人用愉快而得意的夢境來麻醉自己的年齡。她時時刻刻想著愛情,那種濃厚的興趣與好奇心,要不是因為她愚昧無知,簡直不能說是無邪的了。並且,她以有教養的閨女身份,只知道用結婚的方式去想像愛情。理想中的對象該是哪種人物,始終還沒確定。有時她想嫁一個軍官,有時想嫁一個偉大的正宗的詩人,象席勒一派的。她老是有新的計劃代替舊的計劃;每個計劃來的時候,她總看得很認真,信念很堅定。但不論什麼理想,只要接觸到現實就會立刻退讓。因為那種有傳奇性格的少女,一朝看到了一個不甚理想的,但比較切實的真正的人物走進了她的圈子,就極容易把她們的夢想忘掉。

  目前,多情的彌娜還很安定很冷靜。雖然有個貴族的姓氏和世家的稱號使她自豪,骨子裡她的思想跟青春起的德國女僕的那一套根本沒有什麼分別。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懂得女子心理的這些複雜的變化,——而且表面比實際更複雜。他常常給兩位女朋友的態度弄糊塗了;但他能夠愛她們是多麼快活,甚至把她們使他困惑使他有點難過的表情都信以為真,唯有這樣,他才能相信她們對他的感情和他對她們的一樣。只要聽到親熱的一言半語,或是看到可愛的眼神,他就快樂之極,有時竟感動得哭了。

  他在清靜的小客廳裡對著桌子坐著,旁邊克裡赫太太在燈下縫著東西……——(彌娜在桌子對面看書;他們一聲不出:從半開的花園門裡,可以看到小徑上的細沙在月光下閃鑠;

  微的喁語從樹顛上傳來……)——他覺得非常快活,便突然無緣無故從椅子上跳起來,跪在克裡赫太太面前,抓著她的手狂吻,不管她手裡有沒有針;他一邊哭著一邊把他的嘴,他的腮幫,他的眼睛貼在她的手上。彌娜從書上抬起眼睛,聳了聳肩膀,抿了抿嘴。克裡赫太太微微笑著,看著這個趴在她腳下的大孩子,用另一隻空閒的手摩著他的頭,又用她那種慈祥,悅耳,同時又帶點嘲弄意味的聲音說:

  「嗯,小傻子,嗯,你怎麼啦?」

  噢!多甜美啊:這聲音,這安逸,這寧靜,這微妙的氣氛,沒有叫嚷,沒有衝突,沒有苦惱,在艱難的人生的一片水草中間,——還有那照著生靈萬物的英雄的毫光,——念著大詩人歌德,席勒,莎士比亞輩的作品而想起的——奇妙的世界,力的巨潮,痛苦與愛情的巨潮!……

  彌娜把頭埋在書裡在那兒朗誦,說話的興奮使她臉上微微有點紅暈,清脆的聲音偶而把音念糊塗了,讀到戰士與帝王的談吐,她故意裝出儼然的語調。有時克裡赫太太自己拿起書本,遇到悲壯的段落就羼入她那種溫柔的,富於性靈的韻味。她平常總喜歡仰在安樂椅裡靜聽,膝上放著永不離身的活計,對著自己的念頭微笑:——因為在所有的作品裡,她老是發現自己的思想。

  克利斯朵夫也試著念,可是過了一會只能放棄:他結結巴巴的,跳過句讀,好似完全不懂書中的意義,遇到動人的段落連眼淚都要淌出來,沒法再念下去。於是他很氣惱的把書丟在桌上,引得兩位朋友哈哈大笑……噢!他多愛她們!他到哪兒都看到她們兩人的影子,把她們和莎士比亞與歌德的人物混在一起,幾乎分不清了。詩人某句雋永的名言,把他的熱情從心底裡挑動起來的名句,和第一次念給他聽的親愛的嘴巴分不開了。二十年後,他重讀《哀格蒙特》與《羅密歐》,或看到它們上演的時候,某些詩句總使他想起這些恬①靜的黃昏,這些快樂的夢,和心愛的克裡赫太太與彌娜的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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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哀格蒙特》為歌德名劇,《羅密歐》即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簡稱。

  他可以幾小時的望著她們,晚上,在她們念書的時候,——夜裡,在床上睜著眼睛夢想的時候,——白天,在樂隊裡心不在焉的演奏,對著樂器架半闔著眼睛出神的時候。他對兩人都有一種天真無邪的溫情;雖然還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情,他自以為動了愛情。但他不知道愛的是母親還是女兒。他一本正經的思索了一番,沒法挑選。可是他覺得既然非有所抉擇不可,他就挑了克裡赫太太。一朝決定之後,他果然發現他愛的真是她。他愛她聰明的眼睛,愛她那副嘴巴張著一半的浮泛的笑容,愛她年輕的美麗的前額,愛她分披在一邊的光滑細膩的頭髮,愛她帶點兒輕咳的,好象蒙著一層什麼的聲音,愛她那雙柔軟的手,愛她大方的舉動,和那神秘的靈魂。她坐在他身旁,那麼和氣的給他解釋一段文字的時候,他快樂得渾身哆嗦:她的手靠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他覺得她手指的溫暖,臉上有她呼吸的氣息,也聞到她身上那股甜蜜的香味:他出神的聽著,完全沒想到書本,也完全沒有懂。她發覺他心猿意馬,便要他還講一遍: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她就笑著生氣了,把他鼻子撳在書裡,說這樣下去他只能永遠做頭小驢子。他回答說那也沒有關係,只要能做"她的"小驢子而不給她趕走。她假作刁難,然後又說,雖然他是一頭又蠢又壞的小驢子,除了本性善良以外沒有一點兒用處,她還是願意留著他,或許還喜歡他。於是他們倆都笑開了,而他更是快樂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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