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六


  那時孩子已經當了第一小提琴手。他設法監視父親,必要時還代他的職務,在他發酒瘋的日子要他住嘴。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好還是不理不睬;否則醉鬼一知道有人瞧著,就會做鬼臉,或是長篇大論的胡說一陣。克利斯朵夫只能掉過頭去,唯恐看到他做出什麼瘋瘋癲癲的事;他想聚精會神只管自己的工作,可總免不了聽見父親的瞎扯和旁人的哄笑。他急得眼淚都冒上來了。那些樂師也是好人,發覺了這情形,對孩子很表同情,便放低笑聲,不在克利斯朵夫面前談論他的父親。但克利斯朵夫覺得他們是可憐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走,大家馬上就會嘲笑的;他也知道父親已經成為全城的話柄。他因為無法阻止,好象受著刑罰一樣。戲完場以後,他陪著父親回家:教他抓著自己的手臂,忍著他的嘮叨,想遮掉他東倒西歪的醉態。可是這樣的遮掩又瞞得了誰呢?縱使費盡心機,他也不容易把父親帶回家裡。到了街上拐彎的地方,曼希沃就說跟朋友們有個緊急的約會,憑你怎麼勸,他非去不可。而且還是謹慎一些,少說幾句為妙,否則他拿出父親的架子罵起來,又得教街坊上推出窗來張望了。

  所有家用的錢也給他拿去花掉。曼希沃不但拿自己掙來的錢去喝酒,還把女人和兒子辛辛苦苦換來的錢也送到酒店裡去。魯意莎常常流淚,但自從丈夫惡狠狠的說家裡沒有一件東西是她的,她嫁過來根本沒有帶一個錢,她就不敢抗拒了。克利斯朵夫想反抗:曼希沃卻打他嘴巴,拿他當野孩子看待,把他手裡的錢搶了去。孩子雖然不足十三歲,身體卻很結實,對於這種訓責開始咕嚕了;可是他還不敢抗爭,只能讓父親搜刮。母子倆唯一的辦法是把錢藏起來。但曼希沃心思特別靈巧,他們不在家的時候,他總有辦法把藏的錢給找出來。

  不久,光是搜刮家裡的錢也不夠了。他賣掉父親傳下來的東西。克利斯朵夫好不痛心的眼看著書籍,床,家具,音樂家的肖像,一件—件的給拿走。他一句話也不能說。有一天,曼希沃在祖父的舊鋼琴上猛烈的撞了一下,揉著膝蓋,憤憤的咒駡,說家裡簡直沒有轉動的餘地,所有的舊東西非出清不可;那時克利斯朵夫可大聲嚷起來了。不錯,為了賣掉祖父的屋子,賣掉克利斯朵夫童年時代消磨了多少美妙的光陰的屋子,把那邊的家具搬過來以後,家裡的確很擠。而那架聲音發抖的舊鋼琴也的確不值什麼錢,克利斯朵夫早已不用,現在彈著親王送的新琴了。但不管那琴怎麼破舊,怎麼老弱,總是克利斯朵夫最好的朋友:音樂那個無窮的天地是它啟示的;音響的世界是在它變黃了的鍵盤上發見的;而且它也是祖父留下的一個紀念,他花了好幾個月為孫兒修理完整:那是一件神聖的東西。所以克利斯朵夫抗議說父親沒有權利賣掉它。曼希沃叫他住嘴,他卻嚷得更凶,說琴是他的,誰也不能動的。他這麼說是準備挨打的。但父親冷笑著瞪了他一眼,不作聲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已經把這件事忘了。他回到家裡覺得很累,但心緒還不壞。他看到小兄弟們的眼神好似在暗中笑他,未免奇怪。他們假裝專心看書,可是偷偷的覷著他,留神他的動作,要是被他瞪上一眼,就一起低下頭去看書。他以為他們又在搗什麼鬼了,但他久已習慣,也就不動聲色,決意等發覺的時候照例把他們揍一頓。他便不再追究,只管跟父親談話;父親坐在壁爐旁邊,裝出平日沒有的那種關切,問著孩子當天的事。克利斯朵夫一邊說話,一邊發見父親暗中和兩個小的擠眉弄眼。他心裡一陣難受,便奔到自己房裡……鋼琴不見了!他好不悲痛的叫了一聲,又聽見小兄弟倆在隔壁屋裡匿笑,他全身的血都湧上了臉,立刻沖到他們面前,嚷著:

  「我的琴呢?」

  曼希沃抬起頭來,假作吃了一驚的神氣,引得孩子們哈哈大笑。他看著克利斯朵夫的可憐相也忍不住掉過頭去笑了。克利斯朵夫失掉了理性,象瘋子似的撲向父親。曼希沃仰在沙發裡猝不及防,被孩子掐住了喉嚨,同時聽見他叫了一聲:

  「你這個賊!」

  曼希沃馬上抖擻一下,把拚命抓著他的克利斯朵夫摔在地磚上。孩子腦袋撞著壁爐的鐵架,爬起來跪著,揚著臉氣哼哼的又喊道:

  「你這個賊!……偷盜我們,偷盜母親,偷盜我的賊!……出賣祖父的賊!……」

  曼希沃站著,對著克利斯朵夫的腦袋掄著拳頭;孩子可是眼睛充滿了憎恨,瞪著父親,氣得渾身發抖。曼希沃也發抖了。他坐了下去,把手捧著臉。兩個小兄弟尖聲怪叫的逃了。屋子裡喧鬧了一陣忽然靜下來。曼希沃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麼。克利斯朵夫靠在牆上,還在那裡咬牙切齒的用眼睛釘著他。曼希沃開始罵自己了:

  「對,我是一個賊!我把家裡的人都搜刮完了。孩子們瞧不起我。還是死了的好!」

  他嘟囔完了,克利斯朵夫照舊站著,吆喝著問:

  「琴在哪兒?」

  「在華姆塞那裡,"曼希沃說著,連頭也不敢抬起來。

  克利斯朵夫向前走了一步,說:「把錢拿出來!」

  失魂落起的曼希沃從袋裡掏出錢來交給了兒子。克利斯朵夫快走出門了,曼希沃卻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站住了。曼希沃聲音發抖的又說:

  「我的小克利斯朵夫!……別瞧不起我!」

  克利斯朵夫撲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哭著叫道:

  「爸爸,親愛的爸爸!我沒有瞧不起您!唉,我多痛苦!」

  他們倆都大聲的哭了。曼希沃自怨自歎的說:

  「這不是我的錯,我並不是壞人。可不是,克利斯朵夫?你說呀,我不是壞人!」

  他答應不喝酒了。克利斯朵夫搖搖頭表示不信;而曼希沃也承認手頭有了錢就管不住自己。克利斯朵夫想了一想,說道:「爸爸,您知道嗎,我們應當……」

  他不說下去了。

  「什麼啊?」

  「我難為情……」

  「為了誰?"曼希沃天真的問。

  「為了您。」

  曼希沃做了個鬼臉:「沒關係,你說罷。」

  於是克利斯朵夫說,家裡所有的錢,連父親的薪水在內,應當交給另外一個人,由他把父親的零用按日或按星期交給他。曼希沃一心想討饒,——並且還帶著點酒意,——認為兒子的提議應當更進一步,他說要當場寫個呈文給大公爵,請求自己的薪水按期由克利斯朵夫代領。克利斯朵夫不願意這麼辦,覺得太丟人了。可是曼希沃一心要作些犧牲,硬把呈文寫好。他被自己這種慷慨的行為感動了。克利斯朵夫不肯拿這封信;而剛回家的魯意莎,知道了這件事,也說她寧可去要飯,也不願意丈夫丟這個臉。她又說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為了愛他們,一定能痛改前非。結果大家都感動了,彼此親熱了一陣。曼希沃的信留在桌上,隨後給扔進抽屜藏了起來。

  過了幾天,魯意莎整東西的時候又發見了那封信;因為曼希沃故態復萌,使魯意莎非常難過,所以她非但不把信撕掉,反而放在一邊。她把它保留了好幾個月,雖然受盡磨折,還是幾次三番把送出去的念頭壓了下去。可是有一天她看見曼希沃又毆打克利斯朵夫,搶去了孩子的錢,便再也忍不住了;等到只有跟哭哭啼啼的孩子兩個人在家的時候,她就拿出信來交給他,說:你送去罷!」

  京利斯朵夫還拿不定主意;但是他懂得家裡已經攪光了,要是想搶救他們僅有的一些進款,就只有這辦法。他向著爵府走去,二十分鐘的路程直走了一個鐘點。這樁丟人的事壓著他的心。想到要去公然揭破父親的惡癖,他最近幾年孤獨生活所養成的傲氣就受不住。他有一種奇怪的,可是很自然的矛盾:一方面明知父親的嗜好是大眾皆知的,一方面偏要自欺其人,假裝一無所知;他寧可粉骨碎身,也不願承認這一回事。現在可是要由他自己去揭穿了!……他好幾次想掉過頭來回家,在城裡繞了兩三轉,快到爵府了又縮回來。但這件事不單跟他一個人有關,還牽涉他的母親和兄弟。既然父親不管他們,他做大兒子的就應當出來幫助他們。再沒有遲疑的餘地,再沒有心高氣傲的餘地:羞愧恥辱,都得望肚子裡咽下去。他進了府邸,上了樓梯,又差點兒逃回來。他跪在踏級上,一隻手抓著門扭,在樓梯臺上呆了幾分鐘,直到有人來了才不得不進去。

  辦公室裡的人都認得他。他求見劇院總管閣下,哈曼·朗巴哈男爵。一個年輕的辦事員,胖胖的,禿著頭,氣色嬌嫩,穿著白背心,戴著粉紅領結,和他親熱的握著手,談論著昨晚的歌劇。克利斯朵夫把來意重新說了一遍。辦事員回答說男爵這時沒空,克利斯朵夫要有什麼呈文,不妨拿出來,讓他們跟別的要簽字的文件一塊兒遞進去。克利斯朵夫把信遞給他。辦事員瞧了一眼,又驚又喜的叫道:「哎!這才對啦!他早該這麼辦了!他一輩子也沒做過一件比這個更好的事。哎!酒鬼!他怎麼會下這個決心的?」

  他說不下去了。克利斯朵夫把呈文一手搶回,氣得臉都青了:

  「我不答應,……我不答應你侮辱我!」

  辦事員愣住了:「可是,親愛的克利斯朵夫,誰想侮辱你呢?我說的話還不是大家心裡都想到的!便是你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不!"克利斯朵夫氣衝衝的回答。

  「怎麼!你不這樣想?你以為他不喝酒嗎?」

  「不,根本沒有這種事!"克利斯朵夫說著,跺了跺腳。

  辦事員聳聳肩膀:「那末,他幹嗎要寫這封信呢?」

  「因為……"克利斯朵夫說,——(他不知怎麼說好了),——"因為我每個月來領我的薪水,可以同時領父親的。用不著我們兩個都來……父親很忙。」

  他自己對這種荒唐的解釋也臉紅起來。辦事員瞧著他,神起之間有點兒譏諷,也有點兒憐憫。克利斯朵夫把信在手裡揉著,想往外走了。那辦事員可站起來,抓著他的手臂說:

  「你等一忽兒,我去想辦法。」

  他說著便走進總管的辦公室。克利斯朵夫呆在那兒,別的辦事員都望著他。他不知道應當怎麼辦,想不等回音就溜,他正要拔步的時候,門開了,那位怪殷勤的職員說:

  「爵爺請你。」

  克利斯朵夫只得進去。

  哈曼·朗巴哈男爵是個矮小的老人,整齊清潔,留著鬢腳跟小鬍子,下巴剃得乾乾淨淨。他翻起眼睛從金邊眼鏡的上面望瞭望克利斯朵夫,照舊寫他的東西,也不理會他局促的行禮。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