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五


  克利斯朵夫猶豫了一會,說:「哎,舅舅,他現在在哪兒呢?」

  「孩子,他和上帝在一起。」

  可是克利斯朵夫問的並不是這個。

  「不,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問他,他在哪兒?」(他是指肉體。)

  他聲音顫動的又問:

  「他還在屋子裡嗎?」

  「今兒早上已經給葬了,我們那親愛的人,"高脫弗烈特回答。"你沒聽見鐘聲嗎?」

  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氣。但過後一想到從此不能再看見親愛的祖父,他又非常傷心的哭了。

  「可憐的孩子!"高脫弗烈特不勝同情的望著他。

  克利斯朵夫等著舅舅安慰他;可是舅舅毫無舉動,他覺得安慰也是沒用的。

  「舅舅,"孩子問,"難道您不怕這個嗎,您?」(他心裡真希望舅舅不怕,並且告訴他怎麼樣才能不怕!)

  但高脫弗烈特好似擔了心事。

  「噓!"他聲音也有點變了……

  「怎麼不怕呢?"他停了一會又說。"可是有什麼辦法?就是這麼回事。只能忍受啊。」

  克利斯朵夫搖搖頭,表示不接受。

  「只能忍受啊,孩子,"高脫弗烈特又說了一遍,"他要這樣就得這樣。他喜歡什麼,你也得喜歡什麼。」

  「我恨他!"克利斯朵夫對天晃著拳頭,憤憤的說。

  高脫弗烈特大驚之下,叫他住嘴。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對剛才說的話怕起來,便跟著舅舅一同祈禱。但他心裡懷著一腔怒火,雖然念念有詞的說著卑恭的話,暗中對那可怕的事,和造成那可怕的事的妖魔似的主宰,恨到了極點,只想反抗。

  多少的日子過去了,多少的雨夜過去了:在新近翻動過的泥土底下,可憐的老約翰·米希爾孤零零的躺著。當時曼希沃幾次三番的大號大哭,可是不到一星期,克利斯朵夫聽見他又在高高興興的笑了。人家提到死者的名字,他立刻哭喪著臉,但過了一會,又指手劃腳的說起話來,挺有精神了。他的悲傷是真的,但不可能教自己的心緒老是那麼抑鬱。

  懦弱隱忍的魯意莎,對什麼都是逆來順受的,就一聲不響的接受了這樁不幸。她在每天的禱告中加了一段禱告,按著時候去打掃墓地,仿佛照顧墳墓也是她家務中的一部分。

  高脫弗烈特對於老人長眠的那一小方地的關心,真教人感動。他要來的話,總帶一件紀念物,不是親手做的十字架,便是約翰·米希爾生前喜歡的什麼花。這種事他從來不忘記,而且老是瞞著人去做的。

  魯意莎有時帶著克利斯朵夫一同上公墓。那塊肥沃的土地,陰森森的點綴著花草樹木,在陽光中發出一股濃烈的氣味,和蕭蕭哀吟的柏樹的氣息混在一起。克利斯朵夫厭惡那塊地,厭惡那些氣味,可是不敢承認,因為他覺得這表示自己怕死,同時對死者不敬。他非常苦悶。祖父的死老壓在他心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麼叫做死,久已想過死,也久已害怕死,但還沒有見過死的面目。而一個人對於死直要親眼目睹之後,才會明白自己原來一無所知,既不知所謂死,亦不知所謂生。一切都突然動搖了;理智也毫無用處。你自以為活著,自以為有了些人生經驗;這一下可發覺自己什麼都沒知道,什麼都沒看見:原來你是在一個自欺其人的幕後面過生活,而那個幕是你的精神編織起來,遮掉可怕的現實的。痛苦的觀念,和一個人真正的流血受苦毫不相千。死的觀念,和一路掙扎一路死去的靈肉的抽搐也毫不相干。人類所有的語言,所有的智慧,和現實的猙獰可怖相比之下,只是些木偶的把戲;而所謂人也只是行屍走肉,花盡心機想固定他的生命,其實這生命每分鐘都在腐爛。

  克利斯朵夫日夜想著這個問題。祖父臨終的景象老是在他的記憶中,他還聽到那可怕的呼吸。整個的天地都改變了,仿佛佈滿著一片冰霧。在他周圍,不論轉向哪一邊,總覺得那盲目的野獸有股血腥氣吹在他臉上;他知道有種毀滅一切的力威脅著他,而他一無辦法。但這些念頭非但壓不倒他,反而激其他的憤怒與憎恨。他沒有一點兒聽天由命的性格,只知道低著頭向"不可能"直撞過去。雖然撞得頭破血流,雖然眼看自己不比敵人高強,他還是不斷的反抗痛苦。爾今爾後,他的生活就是對命運的殘酷作著長期的鬥爭,因為他不願意忍受那個命運。

  正當他被死的念頭纏繞不休的時候,生活的艱難可把他的思想轉移了目標。家庭的衰落一向被老祖父擋著,他不在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克拉夫脫一家最大的財源與老人同歸於盡;貧窮的苦難進到家裡來了。

  而曼希沃還要火上添油。他非但不加緊工作,並且因為擺脫了唯一的管束,反而加深了嗜好。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喝得爛醉,掙的錢也從來不帶一個回家。教課的差事差不多已經完全丟了。有一次,他酩酊大醉的到一個女學生那裡去上課:從此就沒有一家再要他上門。至於樂隊的差事,人家只為了看在他故世的父親面上,才勉強讓他保留著;但魯意莎擔心他隨時可能出點亂子,給人攆走。而且人家已經把開差的話警告過他了,因為有幾晚他在戲快完場的時候才趕到,還有兩三次他完全忘了,根本沒去。再說,他有時發啤酒瘋來,心癢難熬的只想說些傻話或做些傻事。那時他什麼事都做得出。有一晚臺上正演著《女武神》,他竟想拉起小提琴協奏①曲來!大家好容易才把他攔住了。而在臺上演戲的時候,為了戲文裡的,或是為了腦筋裡忽然想起的好玩事兒,他居然哈哈大笑。他教周圍的同事樂死了。大家看他會鬧笑話,許多地方都原諒他。但這種優容比嚴厲的責備更難受。克利斯朵夫看了簡直置身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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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女武神》為瓦格納所作《尼勃龍根的指環》四部曲中的第二出歌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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