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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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計算錯了:他已經到了生命的終點。這當然是誰也沒想到的。八十多歲的人,頭髮還沒有掉,白髮中間有幾簇還是灰的,濃密的鬍子也有好些全黑的。牙齒雖然只剩了十來顆,但咬嚼起來還挺有勁。要看他吃飯的神情才有意思呢。他胃口很好,雖然責備曼希沃縱酒,他自己喝起來量也是挺大的。他特別喜歡摩澤爾河一帶出產的白酒。至於葡萄酒,啤酒,蘋果汁,凡是上帝創造的一切可口的東西,他都很欣賞。他可決不糊塗到把理性掉在酒杯裡,他是有節制的。固然,象他那種寬大的尺度,換了比較脆弱的理性,也得在酒杯裡慘遭滅頂的了。他目力很好,腳下很健,忙來忙去的不怕疲倦。六點起床,梳洗非常到家:因為他很重視規矩跟身分。他自個兒在家過活,一切都親自動手,絕對不要媳婦來管他的事;他打掃臥室,煮咖啡,縫鈕扣,敲打,粘貼,修理;光穿著件襯衣在屋裡來來往往,上上下下,響亮的男低音嗓子一刻不停的唱著,還加上些做歌劇的手勢。——隨後他出門了,不管是什麼天氣。他去辦他的事,一件也忘不了,但他是難得準時的:不是在街頭巷尾跟熟人絮絮不休,便是和他忽然記起了面貌的鄰婦說笑打趣:因為他既喜歡老朋友,也喜歡年輕嬌豔的臉蛋。他這樣的東待一下,西留一下,從來不知道時間。可是他決不錯過用餐的時刻:他到處可以吃飯,根本不用人家邀請。他要到晚上天黑了,把孫兒們看飽之後才回去。他躺在床上,在未曾闔眼之前打開破舊的《聖經》來念一頁;半夜裡——因為他每一覺不過睡一兩個鐘點,——他起來拿一本冷攤上買來的舊書:不管什麼歷史,神學,文學,或科學,翻到哪裡便念幾頁,也不管有趣沒趣;他不大明白書中的意義,可一字不肯放過,直念到重新睡著時候。星期日他上教堂去望彌撒,帶著孩子們散步,玩著滾木球的遊戲。——他從來不鬧病,除非腳指裡有些痛風,使他夜裡在床上念著《聖經》的時候咒駡幾聲。他仿佛可以這樣的活到一百歲,他覺得也沒有理由不超過一百歲;人家說他將來一定百歲而終,他可認為對於上帝的恩惠絕對不應當指定界限。唯有他的容易流淚和越來越壞的脾氣,才顯出他的老態。只要一點兒不耐煩,他就會暴跳如雷:紅紅的臉與短短的脖子都變了紫紅;他怒氣衝衝的叫吼著,直到氣都喘不過來才停下。家庭醫生是他的一個老朋友,勸他保養身體,把脾氣與胃口都節制一些。但他象所有的老人一樣固執,為了表現大無畏精神,反而更放縱了;他嘲笑醫藥,嘲笑醫生。他表示全不把死放在心上,說起話來也一味誇口,證明他絕對不怕死。一個很熱的大暑天,他喝了許多酒,又跟人家爭論了一番,回到家裡在園子裡作工。平時他就喜歡翻泥巴。那天,他禿著腦袋,曬著大太陽,爭論的怒意還沒消下去,氣憤憤的掘著地。克利斯朵夫坐在綠蔭下面,手裡拿著一本書,可並不看;他聽著催人入夢的蟋蟀的鳴聲出神,心不在焉的望著祖父的動作。老人背對著他,彎著腰在那兒拔草。克利斯朵夫突然看見他站起來,手臂亂動了一陣,就象石塊似的撲倒在地下。他當時竟想笑出來,可是看見老人躺著不動,他就叫他,跑過去使勁搖他。慢慢的他害怕了。他蹲下身子,想把倒在地下的大腦袋捧起來。可是它重得不得了,再加孩子渾身哆嗦,簡直沒法挪動。後來他一看見望上翻過去的,顏色慘白,淌著鮮血的眼睛,他嚇得身子都涼了,馬上大叫一聲,一鬆手把祖父的頭丟下,魂不附體的站起身子,望外奔逃,一邊嚷一邊哭。有個過路人把孩子攔住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只指著屋子,那人就走進大門,孩子也跟在後面。住在鄰近的人聽見叫喊也走來了。一霎時園子裡擠滿了人。大家踏著花草,俯在老人身上搶著說話。兩三個男人把他從地下抬起。克利斯朵夫站在屋門口,臉朝著牆,拿手蒙了臉,他怕看,又禁不住要看;眾人抬著祖父走過的時候,他在指頭縫裡瞧見老人巨大的身體象一堆軟綿綿的東西:一條胳膊垂在地下;腦袋靠在一個打抬的人膝上,抬的人走一步,腦袋就跳一下;面部浮腫,沾滿了泥土,淌著血,張著嘴,眼睛挺可怕。孩子看了又大叫一聲,逃了。他一口氣奔到自己家裡,好似有人追逐一般。他直著嗓子叫出淒厲的聲音,沖進廚房。母親正在剝洗蔬菜。他撲上去,拚命摟著她向她求救,嚎啕大哭,臉扭做了一團,話也不能說了。但他一開口,母親就明白了,馬上臉色發白,讓手裡的東西都掉在地下,一言不發的奔了出去。 克利斯朵夫一個人靠著櫃子,哭個不休。小兄弟們都在玩耍。他不大明白剛才是怎麼回事,他也沒想著祖父,只想著那些可怕的景象,唯恐人家要他回去再看。 果然,到了傍晚,兩個小兄弟在屋裡淘氣淘夠了,嚷著玩厭了,肚子餓了的時候,魯意莎急急忙忙回家,拉著他們往祖父家裡去。她走得很快;恩斯德與洛陶夫照例嘀嘀咕咕;可是母親吆喝的口氣那麼凶,他們不敢出聲了。他們本能的感到一種恐怖:進門的時候一起哭了。天色還沒完全黑;落日最後的微光照在屋內,照在門鈕上,鏡子上,掛在外間半明半暗的壁上的小提琴上,變成一種異樣的反光。老人臥房內點著一支蠟燭;搖曳的火焰和慘淡的暮色交錯之下,室內的陰影愈加令人窒息了。曼希沃坐在窗下大聲哭著。醫生彎著腰站在床前,遮掉了床上的人。克利斯朵夫心跳得要爆裂了。魯意莎教孩子們跪在床邊。克利斯朵夫大膽覷了一眼。在下午那一幕之後,他準備看到些更可怕的景象,所以一氣之下他差不多松了口氣。祖父一動不動的好似睡在那兒。孩子一念之間以為祖父病好了。但他聽到急促的呼吸,細看之下又看見那張腫大的臉上有個跌得紫紅的傷痕,才明白祖父是快死了,而他又開始哆嗦起來。他一邊照母親的吩咐做著禱告,希望祖父病好,一邊卻又默禱著,要是祖父不能好,那末希望他現在這樣就算是死了。他對於以後要發生的事恐怖到極點。 老人自從跌交之後就失了知覺。他只清醒了一忽兒,那一忽兒恰好使他明白自己的情形:而這真是慘極了。神甫已經到場替他做著臨終禱告。老人給扶起來靠著枕頭;他好容易睜開那不聽指揮的眼睛,大聲呼著氣,莫名片妙的瞪著火光和眾人的臉;然後他臉上突然表示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怖,張開嘴來結結巴巴的說: 「哦,那末……那末,我是要死了嗎?……」 那沉痛的音調直刺克利斯朵夫的心,使他永遠忘不了。老人不再說話,只象小孩兒一樣的哼哼嗐嗐。接著他又昏過去,但呼吸更困難了;他呻吟叫苦,雙手亂動,仿佛在抵抗那個要他長眠不起的睡眠。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狀態中,他叫了聲: 「媽媽!」 多沉痛啊!跟克利斯朵夫一樣,老人竟會呼天搶地的喊他的母親,喊他從來沒提到過的母親:這豈不是對著最大的恐怖作一次最大而無益的呼籲嗎?……他似乎安靜了一會,心中又閃出一道微光。那雙重甸甸的眼睛,虹彩仿佛都散掉了,和孩子嚇呆了的眼睛碰在一處,忽然亮了起來。老人掙扎著想笑,想說話。魯意莎拉著克利斯朵夫走近床邊。約翰·米希爾扯了扯嘴唇,想用手摸孩子的頭。可是他又立刻昏迷,從此完了。 孩子們被趕到隔壁房裡,大家很忙亂,沒有功夫照顧他們。克利斯朵夫,由於愈怕愈想看的心理,站在半開半闔的門口偷覷看,看那張淒慘的臉仰倒在枕上,好象被一股殘暴的力緊緊掐著脖子……臉上的皮肉越來越癟下去了……生命漸漸的陷入虛無,仿佛是有個唧筒把它吸得去的……痰厥的聲音教人毛骨悚然,機械式的呼吸象在水面上破散的氣泡,這最後幾口氣表示靈魂已經飛走而肉體還想硬撐著活下去。——然後腦袋望枕旁一滑,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直到幾分鐘以後,在嚎啕聲,祈禱聲,和死亡所引起的紛亂中,魯意莎才瞥見克利斯朵夫臉色發青,嘴巴抽筋,眼睛睜得很大,抓著門鈕,身子在那兒抽風。她奔過去,他馬上在她懷裡發厥了。她把他抱走。他失去了知覺。等到醒過來的時候,他發見自己躺在床上,因為陪的人走開了一忽兒,嚇得直叫,又發了病,昏了過去,當夜和明天一天都有熱度。最後,他安靜下來,到第二天晚上睡著了,直睡到第三天下午。他覺得有人在房裡走動,母親戚在床上擁抱他;也仿佛遠遠的有柔和的鐘聲。可是他不願意動彈;他好象在一個夢裡。 他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高脫弗烈特舅舅在床前坐著。他疲倦極了,什麼也想不起。但過了一會,記憶又回復了,他哭了。高脫弗烈特走過來擁抱他。 「怎麼啦,孩子?怎麼啦?"他輕輕的說。 「哎喲!舅舅,舅舅!"孩子紫緊的靠著他,哼個不停。 「哭罷,"舅舅說,"你哭罷!」 他也跟著哭了。 克利斯朵夫哭得心中鬆快了一些,揉著眼睛,望著舅舅。舅舅知道他要問什麼事了,便把手指放在嘴上,說道:「別問,別說話。哭是對你好的。說話是不好的。」 孩子一定要問。 「問也沒用,"舅舅回答。 「只要問一件事,一件就夠了!……」 「什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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