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三


  克利斯朵夫耿直的天性受不了這一套。他不能判斷伯父是否有理;可是他瞧不其他,覺得他是敵人。祖父也不喜歡那種觀念,反對那些理論;但他要不了三言兩語就被駁倒了,因為丹奧陶口齒伶俐,老人品度寬宏的天真,在他嘴裡馬上會變得幼稚可笑。結果約翰·米希爾也對自己的好心腸引以為羞了;甚至為表示他並不象人們所想的那麼落伍,也學著丹奧陶的口吻,但他說來總不是味兒,連自己都覺得彆扭。可是不管他心裡怎麼想,丹奧陶畢竟威風得很;而老人對一個在實際事務上能幹的人素來很尊敬,尤其因為自己絕對沒有這等才具,所以更羡慕不止。他巴望孫兒之中也有一個能爬到那種地位。曼希沃也有這意思,決心要洛陶夫走伯父的路。因此全家都奉承這位有錢的親戚,希望他將來幫忙。他知道人家少不了他,便借此機會大模大樣的擺架子:什麼都得過問,什麼都要批評,毫不隱瞞他輕視藝術和藝術家的心理,甚至故意擺在臉上,羞辱那些當樂師的親戚。他嘴裡肆無忌憚的刻薄他們,他們居然厚著臉跟著他笑。

  克利斯朵夫尤其被伯父作為嘲笑的目標;他可是不能忍耐的。他一聲不出,咬著牙,沉著臉。伯父又拿他這種不聲不響的氣憤開玩笑。有一天丹奧陶在飯桌上把他折磨得太不象話了,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頭火起,對他臉上唾了一口。那可真是件駭人聽聞的事了。伯父先是愣了一愣,然後氣勢洶洶的破口大駡。克利斯朵夫也給自己的行為嚇呆了,連雨點般打在他身上的拳頭都不覺得;可是人家要拉他跪在伯父前面的時候,他就拚命掙扎,推開母親,逃到屋外去了。他在田野裡亂竄,直跑到氣都喘不過來方始停下。他聽見遠遠的有叫喚他的聲音;他心裡盤算:既不能把敵人摔在河裡,要不要自己跳下去。他在田裡睡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他去敲祖父的門。老人為了克利斯朵夫的失蹤急壞了,一夜不曾闔眼,再沒勇氣埋怨他。他送他回家;大家看他那麼緊張,便絕口不提昨天的事;而且還得敷衍他,因為晚上要到爵府裡去彈琴。可是曼希沃嘮叨了幾個星期,口氣之間並不指定誰,只抱怨著說,要希望那些沒出息的、教你丟臉的人,看到品行端方、循禮守法的好榜樣而覺悟,真是太難了。至於丹奧陶伯伯,在街上碰到克利斯朵夫的時候,便掉過頭去,掩著鼻子,表示痛心疾首。

  在家裡既得不到什麼同情,他便儘量的不待在家裡。人家不斷加在他身上的約束使他非常痛苦:要他尊重的人物跟事情太多了,又不許他追問理由;克利斯朵夫可是生來不知忌憚的。人家越想要他馴服,做個循規蹈矩的德國小布爾喬亞,他越覺得需要擺脫羈絆。在樂隊裡或爵府裡,一本正經①的,無聊透頂的受夠了罪,他只想和小馬一樣在草裡打滾,也不管什麼新短褲,就從綠草如茵的山坡上滑下來,或是跟街坊上的野孩子摔著石頭打架。他不常常這麼玩,倒並非為了怕挨駡或挨打,而是因為沒有同伴。他和別的孩子老是格格不入,連街上的野孩子也不喜歡跟他玩兒,因為他對遊戲太認真,下手也太重。而他也孤獨慣了,和那些年紀相仿的孩子離得遠遠的;他為了自己遊戲玩得不高明很難為情,不敢加入他們的夥。於是他假裝不感興趣,雖然心裡極希望人家邀他參加。可是誰也不跟他說一句話,他就做出滿不在乎的神氣,好不難過的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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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爾喬亞是法語bourgeoisie(資產階級)之譯音,在本書中,多半系指中產階級或市民階層。

  他的安慰只有在高脫弗烈特舅舅來的時候和他出去閒逛。他越來越接近他了,認為舅舅獨往獨來的性格是對的。高脫弗烈特到處流浪,不肯住定一個地方的樂趣,現在他完全懂得了。他們倆常常在黃昏時到田野去散步,漫無目的,只是一味望前走,因為高脫弗烈特老想不平時間,回去總是很晚,給家裡人埋怨。最快活的是趁夜裡大家睡熟的時候溜出去。高脫弗烈特明知那是不應當的,可禁不住克利斯朵夫苦苦哀求,而他自己也捨不得放棄這種樂趣。半夜前後,他到屋子前面照著約定的暗號吹一聲呼哨。和衣睡著的克利斯朵夫便偷偷的下床,手裡拿著鞋子,屏著氣,象野人一樣巧妙的爬到臨街的廚房窗下。他爬上桌子;舅舅在外邊用肩頭接應他。於是他們倆出發了,快活得象小學生一樣。

  有時他們還去找漁夫奚萊彌,高脫弗烈特的朋友;他們坐著他的小艇,慢慢的在月下蕩出去。槳上滴下的水珠好似一組琶音,或是一連串的半音階。一層乳白色的水汽在河面上顫動。群星在天空打著寒噤。兩岸的雞聲遙遙呼應;有時聽見半空中雲雀那種顫動不已的歌聲,它們是誤會了月光從地上飛起來的。大家相對無語。高脫弗烈特輕輕的唱著一支歌。奚萊彌講著關於動物生活的奇怪的故事;象謎一樣簡短的話,使事情顯得更神秘。月亮隱在樹林後面去了。小艇駛到了一帶黑沉沉的崗巒下面。黑的天光和黑的水色合成一起。河上沒有一絲波紋。萬籟但寂。扁舟在黑夜裡蕩漾。簡直說不出它是在蕩漾,漂浮,還是停著不動。……蘆葦搖曳,望四下裡紛披,聲音象絲綢的磨擦。他們悄悄的靠岸,下了地,走回去。有時要到黎明才回家。他們順著河邊走。一大群銀白色的阿勃蘭德魚,象麥穗一般的綠,又象寶石一般的藍,在晨光熹微中簇擁而來;它們象墨杜薩①頭上的群蛇似的萬頭攢動,拚命追逐人家丟下去的麵包,一邊打圈兒一邊望水裡沉,然後象一道閃光似的忽然不見了。河水給反光染上粉紅與葵花的色調。鳥兒一批一批的醒了。他們加緊步子趕回去。象出門時一樣的小心,孩子爬進空氣惡濁的臥室,爬上他的床,馬上睡熟了,身上帶著田野裡清新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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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墨杜薩為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妖,被迫目光觸及者即化為石頭。

  他這樣的出去,回來,一點事兒都沒有,可以永遠不給人發覺,要不是有一天小兄弟恩斯德出頭告密的話:從此,這種事被禁止了,克利斯朵夫也受到監視了。可是他照舊有法子溜出去。他對誰都看不上,就喜歡跟這個當行販的舅舅和他的朋友來往。家裡的人看了起惱極了。曼希沃說他自甘下流。老約翰·米希爾忌妒克利斯朵夫對高脫弗烈特的親熱;他責備孩子有了接近上流社會,侍奉貴人的機會,不該屈尊俯就,去交接那些市井小人。大家認為克利斯朵夫不愛惜身分。

  雖然曼希沃的縱酒與懶惰使家裡經濟日趨困難,但約翰·米希爾在世的時候,生活還過得去。第一,只有他一個人還能對曼希沃有些影響,使他在沉湎耽溺的下起路上多少有所顧忌。而且老人的聲望也令人忘了醉鬼的無行。還有,家裡缺少錢用的時候,他總盡力幫忙。憑了前任樂隊指揮的資格,他有筆小小的恩俸,此外他繼續收些學生,替人家的鋼琴校音,掙些零錢。這些進款大部分都交給媳婦。她雖然用種種方法瞞著,他還是看出她手頭很緊。魯意莎想其他為了他們而熬苦非常抱歉。老人家生活一向過得挺舒服的,極需要享用的,所以他的撙節尤其是難能可貴。有些時候他日常的犧牲還嫌不夠;譬如為了償還急迫的債務,約翰·米希爾就不得不偷偷的賣掉一件心愛的家具,或是書籍,或是紀念品。曼希沃發覺父親暗中拿錢給魯意莎,就常常硬搶了去。老人一知道這情形,——不是從魯意莎那裡,因為她的痛苦是從來不讓他知道的,而是從隨便哪一個孫子嘴裡,——他就大發雷霆,而父子之間也就大吵一場,教人看了直打哆嗦。他們倆的脾氣都異乎尋常的暴烈,一忽兒功夫就口出惡言,互相威嚇,差不多預備動武了。但即使在最衝動的時候,曼希沃也擺脫不了那根深蒂固的敬意;並且不管他醉得多厲害,結果還是低下了頭,讓父親大叫大罵的百般羞辱。然而下次一有機會,他照樣再來。約翰·米希爾一想到將來就寒心。

  「可憐的孩子們,"他和魯意莎說,"我死了,你們怎麼辦?……還算運氣,"他拍了拍克利斯朵夫,"我還能撐到這孩子能養活你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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