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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卷二 清晨
  第一部 約翰·米希爾之死

  三年過去了。克利斯朵夫快滿十一歲。他繼續受他的音樂教育。他跟聖·馬丁寺的管風琴師弗洛李昂·霍才學和聲,那是祖父的朋友,非常博學的。老師告訴他,凡是他最喜歡的和絃,他聽了身心陶醉,禁不住要打寒噤的和聲是不好的,不能用的。孩子追問理由的時候,老師說就是這麼回事,和聲學的規則是這樣的。但因他天性倔強,倒反更喜歡那些和聲。他最高興在人人佩服的大音樂家的作品中找出這一類例子,拿去給祖父或老師看。祖父回答說,那在大音樂家是了不起的,對貝多芬或巴赫是百無禁忌的。老師可不這麼遷就,他生氣了,挺不高興的說那不是他們所作的最好的東西。

  現在克利斯朵夫可以隨便到音樂會和戲院裡去;同時他每樣樂器都學一點,小提琴已經拉得很好,父親想替他在樂隊裡謀個位置。他實習了幾個月,居然非常稱職,便正式被任為宮廷音樂聯合會的第二小提琴手。他就這樣的開始掙①錢;而這也正是時候了,因為家裡的情形一天不如一天。曼希沃的酗酒更厲害,而祖父也更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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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音樂總譜上關於小提琴的音樂有兩種,低音部分的小提琴音樂是由第二小提琴演奏的。

  克利斯朵夫體會到家裡淒慘的境況,已經有了少年老成和心事重重的神氣。他打起精神幹他的差事,雖然覺得毫無興趣,晚上不免在樂隊裡打瞌睡。戲院再也引不其他小時候那樣的情緒了。那時,——四年以前,——他最大的野心是爬到他現在這個位置。但人家要他演奏的音樂,一大半是他不喜歡的;儘管還不敢下斷語,他暗中認為它們無聊;要是偶然演奏些美麗的樂曲,他又看不上別人那種顢頇的態度;他最愛的作品,結果也象樂隊裡的同事們一樣令人生厭:他們在幕下之後喘喘氣,搔搔癢,然後笑嘻嘻的抹著汗,消消停停的講些廢話,好似才做了一小時的健身運動。他從前鍾情的人物,那個金髮赤足的歌女,此刻又從近處看到了;幕間休息的時候,他常常在餐廳裡碰到她。她知道他小時候喜歡她,就很樂意擁抱他;可是他一點不感到愉快:她的化裝,身上的氣味,粗大的胳膊,狼吞虎嚥的胃口,都招他厭;現在他簡直恨她了。

  大公爵沒有忘記他的鋼琴師:這並不是說,以鋼琴師的名義應有的一點兒月俸會准起支付,那是永遠要去催討的;但克利斯朵夫常常被召進府去,或者因為有什麼貴賓到了,或者因為爵爺們興之所至要聽他彈琴了,差不多老是在晚上,正當克利斯朵夫想獨自清靜一會的時候。那就得丟下一切,急急忙忙趕去。有時,人家教他在穿堂裡等著,因為晚餐沒有終席。僕役們為了常常看到他,和他說話的口氣挺隨便。然後他被帶進一間燈燭輝煌,很多鏡子的客廳,那些酒醉飯飽的人毫無禮貌的用好奇的眼睛瞧著他。他得走過上足油蠟的地板去親吻爵爺們的手;他可是越大越笨拙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可笑,而自尊心也受了傷害。

  隨後他坐上鋼琴,不得不替那些笨蛋演奏(他認為他們是笨蛋)。有時候,人家那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簡直使他受不了,幾乎要停下來。他缺乏空氣,好象快悶死了。奏完以後大家隨便誇獎一陣,介紹他見這個見那個。他覺得被人當做古怪的動物,跟親王動物園裡的珍禽異獸一樣,所有讚美的話多半是對主人而不是對他說的。他自以為受了羞辱,因之他的多心幾乎成了一種病態,而且因為不敢表現出來,所以愈加痛苦。哪怕是人家最無心的行動,他也看出有侮辱的成分:有人在客廳的一角笑,那一定是笑他,可不知笑他什麼,是笑他的舉動呢還是笑他的服裝,笑他的面貌呢還是笑他的手足。一切都使他感到屈辱:人家不跟他談話他覺得屈辱,跟他談話也覺得屈辱,把他當做小孩子般給他糖果也覺得屈辱,要是大公爵用著貴人們那種不拘小節的態度,給他一塊金洋把他打發走,他尤其難堪。他因為窮,因為被人看做窮而苦惱。有一天晚上回家的時候,他手裡拿的錢使他心裡難過到極點,甚至把它扔在地窖的風洞裡。可是過了一忽兒,他不得不壓著傲氣去撿回來,因為家裡積欠肉店的賬已經有好幾個月了。

  他的家長可想不到這些為了自尊心所受的痛苦,倒還因為他受到親王的代遇而很高興呢。兒子能在爵府裡跟那些漂亮人物一起消磨夜晚,老實的魯意莎簡直想不出還有什麼更美的事。至於曼希沃,那更是向朋友們經常誇耀的資料。但最快樂的還是老祖父。他表面上裝做獨往獨來,說話毫無忌諱,瞧不起名銜地位,骨子裡卻是挺天真的仰慕金錢,權勢,榮譽,聲望;看見孫兒能接近那些有財有勢的人,他真得意極了,仿佛孩子的光榮能直接反射到自己身上;他雖然裝做若無其事,總掩不住臉上的光彩。凡是克利斯朵夫進爵府的晚上,老約翰·米希爾就得藉端待在媳婦那裡。他等孫兒回來的心情,竟象小孩子一樣的不耐煩。克利斯朵夫一回家,他先裝著漫不經心的神氣,提出些無關緊要的問句,好比:

  「嗯,今兒彈得不壞罷?」

  或者是親熱的暗示,例如:

  「哦,我們的小克利斯朵夫回來了,一定有些新聞講給我們聽了。」

  再不然便用一句巧妙的恭維話捧捧他:

  「公子在上,我們這廂有禮了!」

  可是克利斯朵夫沉著臉,心緒惡劣,冷冷的回答了一聲

  「您好",就去坐在一旁生氣。老人家繼續問下去,提到些比較實際的事,孩子的回答只有唯唯否否。家裡別的人也插進來問長問短:克利斯朵夫可愈來愈擰著眉頭,一字一句差不多全得從他嘴裡硬逼出來,終於約翰·米希爾發脾氣了,說出難聽的話。克利斯朵夫也不大客氣的頂回去,結果鬧得不歡而散。老人砰的一聲帶上了門,走了。這些可憐蟲所有的樂趣都給克利斯朵夫破壞了,而他們也完全不瞭解他惡劣的心緒。他們奴顏屈膝的精神,可並非他們的過失!他們根本沒想到另有一套做人的方法。

  於是克利斯朵夫變得深藏了;雖然對家人不下什麼判斷,他總覺得自己跟他們隔著一道鴻溝。當然,他也誇張這種隔膜的情形;因為即使思想不同,要是他能推心置腹的跟他們談一談,他們也不見得不瞭解他。然而父母與子女之間要能徹底的推心置腹,哪怕彼此都十二分的相親相愛,也極不容易辦到:因為一方面,尊敬的心理使孩子不敢把胸臆完全吐露;另一方面,有自恃年長與富有經驗那種錯誤的觀念從中作梗,使父母輕視兒童的心情,殊不知他們的心情有時和成人的一樣值得注意,而且差不多永遠比成人的更真。

  克利斯朵夫在家裡看到的客人,聽到的談話,使他和家人隔離得更遠了。

  上他們家來的有曼希沃的朋友,多數是樂隊裡的樂師,喜歡喝酒的單身漢,並不是壞人,但俗不可耐;他們的笑聲和腳聲使屋子都為之震動。他們愛好音樂,但議論音樂時的胡說八道的確令人品惱。孩子的感情是含蓄的,那些大人興高采烈的惡俗的表現把他傷害了。遇到他們用這種態度來稱讚他心愛的樂曲,他仿佛連自己也受了侮辱,便渾身發僵,臉都氣白了,裝出一副冰冷的神氣,好似對音樂全無興趣;要是可能,他竟要恨音樂了。曼希沃說他:

  「這傢伙沒有心肝,沒有感覺。不知他這種性格象誰。」

  有時他們一起唱著四部合唱的日耳曼歌,和聲極平板,速度極慢,又笨重,又一本正經,跟那些唱的人一樣。克利斯朵夫便躲在最遠的一間房裡對著牆壁咒駡。

  祖父也有他的朋友:管風琴師,地毯匠,鐘錶匠,低音提琴手,全是些多嘴的老頭兒,永遠說著同樣的笑話,無休無歇的討論藝術,政治,或是當地世家的家譜,——他們的興趣並不在於所講的題目,只要能說話,能找到說話的對手就高興了。

  至於魯意莎,她只跟幾個鄰居的婦女來往,聽些街坊上的閒言閒語;每隔相當時候,也有些"好心的太太",說是關切她,跑來約她在下次宴會中幫忙,同時還越俎代庖,過問孩子們的宗教教育。

  所有的客人中,克利斯朵夫最討厭丹奧陶伯伯。他是約翰·米希爾前妻克拉拉祖母的前夫之子,跟人家合開一個做非洲與遠東貿易的商號。他可以說是新派德國人中的一個典型:一方面對民族古老的理想主義冷嘲熱諷的表示唾棄,一方面因為國家打了勝仗,特別崇拜強權與成功,而那種崇拜,正顯出他們是暴發戶,最近才領略到強權與成功的滋味。但要改換上百年的民族性是不能一下子辦到的,所以被壓制的理想主義,隨時會在言語,舉動,道德習慣,和日常生活中動不動引用歌德的名句等等上面流露出來。那真是良心與利害觀念很古怪的混合起,也是一種很古怪的努力,想把舊時德國中產階級的道德,和新式商人的不顧廉恥加以調和:這種混合,老帶著不可向邇的虛偽的氣息,因為它結果把德國的強權,貪心,利益,作為一切權利,一切正義,一切真理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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