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一


  到了親王包廂的客室裡,他先見到一位穿著便服的先生,小哈叭狗式的臉,上嘴唇留著一撮翹起的鬍子,頷下留著尖尖的短須,身材矮小,臉色通紅,有點兒臃腫,半取笑半親熱的大聲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輕輕的拍著他的腮幫,叫他

  「再世的莫紮特!"這便是大公爵。——接著他被遞給公爵夫人,她的女兒,以及別的隨從。可是因為他不敢抬起眼睛,對這些漂亮人物的唯一的回憶,只是從腰帶到腳那一部分的許多美麗的衣衫和制服。他坐在年輕的公主膝上,既不敢動彈,也不敢呼吸。她向他提出許多問話,都由曼希沃在旁畢恭畢敬的,用著呆板的套語回答;可是她根本不聽曼希沃,只顧耍弄著孩子。他覺得臉越來越紅,又以為給每個人注意到了,便想找句話來解釋,他深深的歎了口氣,說道:

  「我熱得臉都紅了。」

  公主聽了這話大聲笑了。克利斯朵夫可並不因之象剛才恨大眾一樣的恨她,因為那笑聲很好聽;她擁抱他,他也一點不討厭。

  這時候,他瞥見祖父又高興又不好意思的,站在走廊裡包廂進口的地方;他很想進來說幾句話,可是不敢,因為人家沒招呼他,只能遠遠的看著孫兒的光榮,暗中得意。克利斯朵夫忽然動了感情,覺得應當為可憐的老人家主持公道,讓人家知道他的價值。於是他湊在他新朋友的耳邊悄悄的說:

  「我要告訴您一樁秘密。」

  她笑著問:「什麼秘密呀?」

  「您知道,我的小步舞曲裡那一段好聽的特裡奧,我剛才彈的,……您知道嗎?……——(他輕輕的哼著)——噯!那是祖父作的,不是我的。別的調子都是我的。可是那最美的一支是祖父作的。他不願意人家說出來。您不會說的吧?……——(他指著老人)——瞧,祖父就在那邊。我真愛他。他對我真好。」

  年輕的公主哈哈大笑,說他真是一個好寶貝,拚命的親他;可是她馬上把這件事當眾說了出來,使克利斯朵夫跟老祖父都吃了一驚。大家一起笑了;大公爵向老人道賀,他卻慌做一團,想解釋又解釋不清,說話結結巴巴的,象做了什麼錯事。但克利斯朵夫再也不對公主說一句話;儘管她逗他惹他,他總是一聲不出,沉著臉:他瞧不起她,因為她說了話不算。他對親王們的印象也為了這件背信的事而大受影響。他氣憤之極,以至人家說的話,和親王笑著稱他為"宮廷鋼琴家,宮廷音樂師"等等,一概沒有聽見。

  他和家裡的人出來,從戲院的走廊到街上,到處被人包圍著,有的誇獎他,有的擁抱他,那是他大不高興的:因為他不願意給人擁抱,也受不了人家不得他的同意就隨便擺佈他。

  終於,他們到了家,門一關上,曼希沃立刻罵他"小混蛋',因為他說出了特裡奧不是他作的。孩子明知道他做的是件高尚的行為,應該受稱讚而不是受埋怨的,便忍不住反抗起來,說些沒規矩的話。曼希沃氣惱之下,說要不是剛才彈得不錯,他還得挨打呢;可是他做了這樁傻事,把音樂會的效果全給破壞了。克利斯朵夫極有正義感,便坐在一邊生氣;他對父親,公主,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覺得不舒服的,還有鄰人們來向他的父母道喜,跟他們一起嘻嘻哈哈,好象是他的父母彈的琴,又好象他是他們的,他們大家的一件東西。

  這時,爵府裡一個僕人奉大公爵之命送來一隻金表,年輕的公主送他一匣精美的糖。克利斯朵夫看了兩件禮物都很喜歡,不知道更愛哪一件;但他心情那麼惡劣,一時還不肯承認自己高興;他繼續在那裡慪氣,眼睛瞟著糖果,心裡想著一個背信的人的禮物該不該收下的問題。他正想讓步的時候,父親要他立刻坐到書桌前面,口授一封道謝的信,教他寫下來。那可是太過分了!或許是因為緊張了一天,或許是因為父親要他寫"殿下的賤僕,音樂家某某……"那樣羞人的字句,他竟哭了。沒有辦法教他寫一個字。僕人嘴裡冷一句熱一句的,在旁等著。曼希沃只得自己動筆。那當然不會使他對孩子多原諒一些。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在地下,打破了。咒駡象冰雹似的落在他身上。曼希沃嚷著要罰掉他的飯後點心。克利斯朵夫憤憤的說起要吃。為了懲罰他,母親說要沒收他的糖果。克利斯朵夫氣極了,說她沒有這權利,那是他的東西,不是別人的,誰也不能搶他的!他挨了一個嘴巴。大怒之下,他把匣子從母親手裡搶過來,摔在地下亂踩。他給揍了一頓,抱到房裡,脫了衣服放在床上。

  晚上,他聽見父母跟朋友們吃著豐盛的晚餐,那頓為了慶祝音樂會而八天以前就預備起來的晚餐。他對這種不公平的行為,差點兒在床上氣死了。他們大聲笑著,互相碰杯。父母對客人推說孩子累了;而且誰也沒想到他。可是吃過晚飯,大家快告別的時候,有個人拖著沉重的腳步溜進房間:老祖父在他床前彎下身子,非常感動的擁抱他,叫著:「我的好克利斯朵夫!……"一邊把藏在袋裡的幾塊糖塞給了他,然後,好象很難為情的,他溜走了,再也不說什麼。

  這一下克利斯朵夫覺得很安慰。但他已經為白天那些緊張的情緒累死了,不想再去碰祖父給的好東西。他疲倦之極,差不多馬上睡著了。

  他一晚沒有睡好。他神經不安,常常突然之間身子抽搐,象觸電似的。夢裡有種獷野的音樂跟他糾纏不清。他半夜裡驚醒過來。白天聽到的貝多芬的序曲,在耳邊轟轟的響,整個屋子都有它急促的節奏。他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著……不,他並沒有睡。他認得這音樂,認得這憤怒的呼號,這瘋狂的叫吼,他聽到自己的心在胸中忐忑亂跳,血液在那裡沸騰,臉上給一陣陣的狂風吹著,它鞭撻一切,掃蕩一切,又突然停住,好似有個雷霆萬鈞的意志把風勢鎮壓了。那巨大的靈魂深深的透入了他的內心,使他的肢體和靈魂儘量的膨脹,變得碩大無朋。他頂天立地的在世界上走著。他是一座山,大雷大雨在胸中吹打。狂怒的大雷雨!痛苦的大雷雨!……哦!多麼痛苦!……可是怕什麼!他覺得自己那麼堅強……好,受苦罷!永遠受苦罷!……噢!要能堅強可多好!堅強而能受苦又多好!……

  他笑了。靜寂的夜裡只聽見他的一片笑聲。父親醒了,叫道:

  「誰啊?」

  母親輕輕的說:

  「別嚷!是孩子在那裡做夢!」

  他們三個都不作聲了。周圍的一切都不作聲了。音樂沒有了,只聽見屋子裡的人品勻的打鼾聲,——他們都是些患難的同伴,相倚相偎的坐在脆弱的舟中,給一股天旋地轉的力量捲進黑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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