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〇


  還有一件事要他們忙的,就是克利斯朵夫在音樂會中穿的服裝。他們為此特意開了一個家庭會議。曼希沃的意思,想要孩子穿著短裝,光著腿,象一個四歲的孩子打扮。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紀雖小,已經長得很壯健;而且,大家認識他,也瞞不過人的。於是曼希沃想出一個非常得意的念頭,決定了燕尾服和白領結。魯意莎說他們要叫可憐的孩子鬧笑話了,但她的反對毫無用處。曼希沃猜透眾人的心理,認為這種出人不意的裝束一定能博個滿堂彩。事情就這樣決定了,裁縫給叫來量這個小人物的尺寸。另外還得置辦講究的內衣和漆皮鞋,又是些貴得驚人的東西。克利斯朵夫穿著新裝拘束不堪。為了使他習慣起見,人家要他穿了新衣把他的作品練了好幾次,又教他怎麼行禮。一個月中間他老坐在琴凳上,連一刻兒的自由也沒有了。他氣憤之極,可不敢反抗:因為他想到自己要完成一件顯赫的事業;他為之又驕傲又害怕。並且大家很疼他:怕他著涼,用圍巾裹著他的脖子;鞋子有人替他烘燥,怕他腳上受寒;飯桌上他吃的是最好的菜。

  終於那了不得的一天到了。理髮匠來主持他的化裝,要把他倔強的頭髮燙得拳起來,直到頭髮給收拾得象羊毛一般服帖才算完工。家裡的人一個個在他前面走了一轉,說他漂亮極了。曼希沃把他左右前後仔細端詳過後,拍了拍腦門,趕緊去摘了一大朵花拴在孩子衣襟上。可是魯意莎一看見他,不由得舉著胳膊怪難受的說,他的神氣真象只猴子。克利斯朵夫聽了懊惱萬分。他不知道對自己那副古怪的打扮應該得意還是害臊。他只覺得窘極了;可是在音樂會中他更慌得厲害:在這個大可紀念的一天,他除了發窘以外根本沒有別的感覺。

  音樂會快開場了,座位還空著一半。大公爵沒有到。在這種場合自有一位消息靈通的熱心朋友來報告,說府裡正在開會,大公爵不會來了:這是從極可靠的方面傳出來的。曼希沃聽了大為喪氣,魂不守舍的踱來踱去,靠在窗上東張西望。老約翰·米希爾也著了急,但他是為孫子操心,把囑咐的話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克利斯朵夫也給他們刺激得很緊張:他並不把彈的曲子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要向大眾行禮而著慌,而且他越想心裡越急。

  可是非開場不可了:聽眾已經表示不耐煩了。樂隊奏起《科裡奧朗序曲》。孩子既不知道科裡奧朗,也不知道貝多①芬;他雖然常常聽到貝多芬的音樂,可並不知道作者。他從來不關心聽的作品是什麼題目,卻自己造出名字來稱呼它們,編些小小的故事,幻想出一些零星的風景。他通常把音樂分作三類:水、火、土,其中當然還有無數細微的區別。莫紮特屬￿水的一類: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在江上漂浮的一層透明的薄霧,一場春天的細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貝多芬卻是火:有時象一個洪爐,烈焰飛騰,濃煙繚繞;有時象一個著火的森林,罩著濃厚的烏雲,四面八方射出驚心動魄的霹靂;有時滿天閃著毫光,在九月的良夜亮起一顆明星,緩緩的流過,緩緩的隱滅了,令人看著中心顫動。這一次,那顆英雄的靈魂,不可一世的熱情,照舊使他身心如沸。他被捲進了火海。其餘的一切都消滅了,跟他不相干了!垂頭喪氣的曼希沃,焦灼萬狀的約翰·米希爾,那些忙亂的人,聽眾,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他和這些人有什麼關係?他被那個如醉如狂的意志帶走了。他跟著它,氣吁吁的,噙著眼淚,兩腿麻木,從手掌到腳底都痙攣了;血在那裡奔騰,身子在那裡發抖……——他正這樣的豎起耳朵,掩在佈景的支柱後面聽著的時候,忽然心上好似挨了一棍:樂隊中止了;靜默了一忽兒之後,銅管樂器和鈸奏起軍樂來。兩種音樂的轉變,來得那麼突兀,克利斯朵夫不禁咬牙切齒,氣得直跺腳,對牆壁掄著拳頭。可是曼希沃高興極了:原來是親王駕到,所以樂隊奏著國歌向他致敬。約翰·米希爾聲音顫危危的對孩子又把話囑咐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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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科裡奧朗是羅馬族長,公元四九一年被逐,遂帶領佛爾西安人進攻羅馬,在其母親和妻子哀求下撤兵,隨即被佛爾西安人所殺。《科裡奧朗序曲》是貝多芬為德國戲劇家科林的同名戲劇所譜寫。

  序曲重新開始,這一回可是奏完了。然後就輪到克利斯朵夫。曼希沃把節目排得很巧妙,使他的和兒子的技藝能同時表顯出來:他們要合奏莫紮特的一闋鋼琴與小提琴的奏鳴曲。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應當先出場。人家把他帶到前臺進口的地方,指給他看放在台前的鋼琴,又把所有的舉動教了他一遍,便把他推出後臺。

  他在戲院裡早走慣了,並不怎麼害怕。可是獨自個兒站在臺上,面對著幾百隻眼睛,他忽然膽小起來,不由自主的望後一退,甚至想退進後臺:但他看見父親直瞪著他,做著手勢,只得繼續向前。並且台下的人已經看到他了。他一邊往前,一邊聽見四下裡亂轟轟的一片好奇聲,又繼之以笑聲,慢慢的傳遍全場。不出曼希沃所料,孩子的裝束果真發生了他預期的效果。看到這氣色象波希米人般的小孩兒,拖著長頭髮,穿著紳士式的晚禮服,怯生生的跨著小步:場子裡的人都不禁哈哈大笑,有的還站起身來想看個仔細;一忽兒竟變成了哄堂大笑,那雖然毫無惡意,可是連最鎮定的演奏家也不免要為之著慌的。笑聲,目光,對準著臺上的手眼鏡,把克利斯朵夫嚇得只想趕快走到鋼琴那裡,在他心目中,那簡直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他低著頭,目不邪視,沿著台邊加緊腳步;走到中間,也不按照預先的吩咐對大眾行禮,卻轉過背去撲向鋼琴。椅子太高了,沒有父親的幫忙坐不上去:他可並不等待,竟自慌慌張張的屈著膝蓋爬上了,教台下的人看著更好笑。但克利斯朵夫是得救了:一到樂器前面他就誰都不怕了。

  終於曼希沃也出場了;承蒙群眾好意,他得到相當熱烈的彩聲。奏鳴曲立刻開始。小傢伙彈得挺有把握,毫不慌張,他集中精神,抿緊著嘴,眼睛釘住了鍵盤,兩條小腿掛在椅子下面。他越彈下去,越覺得自在,仿佛置身于一些熟朋友中間。一陣喁喁的讚美聲一直傳到他的耳邊;他想到大家不聲不響的在那兒聽他,欣賞他,心裡很得意。但曲子一完,他又怕了;眾人的彩聲使他只覺得害羞而不覺得快樂。父親拉著他的手到台邊向大眾行禮的時候,他更難為情了。他不得不深深的,傻頭傻腦的行著禮,面紅耳赤,窘到極點,仿佛做了什麼可笑而要不得的事。

  他又被抱上鋼琴,獨奏他的《童年遣興》。那可轟動全場了。奏完一曲,大家熱烈叫好,要求他再來一遍;他對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時對他們帶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差不多生氣了。演奏完畢,全場的人站起來向他歡呼;大公爵又傳令一致鼓掌。那時只有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臺上,便坐在椅子裡一動也不敢動。掌聲越來越熱烈,他的頭越來越低下去,紅著臉,羞得什麼似的;他拚命扭轉身子,對著後臺。曼希沃出來把他抱在手裡,要他向台下飛吻,把大公爵的包廂指給他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曼希沃抓著他的手臂輕輕的威嚇他。於是他無可奈何的做了個手勢,可是低著眼睛,對誰都不看,始終把頭扭向別處,覺得那個罪真受不了。他非常痛苦,可不知痛苦些什麼;他自尊心受了傷害,一點不喜歡台下那些聽眾。他們對他拍手也不相干,他不能原諒他們笑他,看著他的窘相覺得開心;他也不能原諒他們看到他這副可笑的姿態,懸在半空中送著飛吻;他差不多恨他們喝彩了。曼希沃才把他放下地,他立刻奔向後臺;半路上有位太太把一束紫羅蘭擲中了他的臉,他吃了一驚,愈加飛奔起來,把一張椅子也給撞倒了。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越跑。

  終於他到了前臺出口的地方,一大堆人擠在那兒看他,他卻拚命低著頭鑽過去,直跑到後臺的盡裡頭躲著。祖父快活極了,對他盡說著好話。樂隊裡的樂師都笑開了,誇獎他,可是他既不願意望他們一眼,也不肯跟他們握一握手。曼希沃側著耳朵聽著,因為掌聲不絕,想把克利斯朵夫再帶上前臺。孩子執意不肯,死拉著祖父的衣角,誰走過去,他就伸出腳來亂踢,接著又大哭了,人家只得把他放下。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副官進來說,大公爵傳喚兩位藝術家到包廂裡去。孩子這種模樣怎麼能見人呢?曼希沃氣得直罵;他一發怒,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凶了。為了止住他那股洪水,祖父答應給他一磅巧克力糖,只要他不哭;貪嘴的克利斯朵夫馬上停了,咽著眼淚,讓人家帶走,可還要人家先賭著頂莊嚴的咒,決不出其不意的再把他送上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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