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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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朵夫帶著哭聲嚷道:「可是為什麼您要說它難聽呢?」 高脫弗烈特神色泰然的望著他,回答道:「你問我為什麼?……我不知道……第一因為它無聊……對啦……它無聊,它沒有意思,所以難聽……你寫的時候,心裡就沒有什麼可說的。幹嗎你要寫呢?」 「我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聲音怪可憐的說。"我就想寫一個好聽的歌。」 「對啦!你是為寫作而寫作的。你為了要做一個大音樂家,為教人家佩服才寫作的。你驕傲,你扯謊:所以你受了罰,你瞧!誰要在音樂上驕傲,扯謊,總免不了受罰。音樂是要謙虛,真誠。要不然還成什麼音樂呢?那不是對上帝不敬嗎?褻瀆上帝嗎?他賜給我們那些美麗的歌,都是說真話跟老實話的。」 他發覺孩子不高興,想擁抱他。可是克利斯朵夫憤憤的躲開了:幾天之內他對他生了氣。他恨舅舅。他再三對自己說:「他是頭驢子!什麼都不知道。比他聰明得多的祖父,可認為我的音樂很好呢,"然而他心裡明白舅舅還是對的。那些話深深的印在他腦子裡了;他覺得自己扯了謊很可恥。 所以他雖然老是記恨,從此寫音樂的時候總忘不了舅舅;因為想到舅舅看了要怎麼說,他常常把寫的東西撕掉。要是不顧一切的寫完了一個明知不大真誠的調子,他便很小心的藏起來。他最怕舅舅的批評;只要高脫弗烈特對他某一個曲子說一聲:「嗯,還不太難聽……我喜歡這個……"他就高興極了。 有時他為了出氣,故意搗鬼,把名家的作品冒充自己的唱給他聽,倘若舅舅偶而認為要不得,他就樂死了。可是舅舅並不著慌。看到克利斯朵夫拍著手在他身邊快活的直跳,他也真心的跟著笑了;而且他老是這樣的解釋:「這也許寫得很好,可是沒說出一點兒意思。"——他從來不願意聽曼希沃他們的那些小規模的音樂會。不論作品多美,他總是打呵欠,表示不勝厭倦。過了一忽他支持不住,無聲無息的溜了。他說: 「你瞧,孩子,你在屋子裡寫的那些,全不是音樂。屋子裡的音樂好比屋子裡的太陽。音樂是在外邊,要呼吸到好天爺新鮮的空氣才有音樂。」 他老是講起好天爺,因為他很虔誡,跟那兩位雖然每星期五守齋①而自命為強者的克拉夫脫父子不同。 -------- ①基督舊教規定,每星期三、五兩日不食肉類,現代舊教徒往往只在星期五守齋一日。 不知為什麼,曼希沃忽然改變了主意。他不但贊成祖父把克利斯朵夫的靈感記錄了下來,而且花了幾晚功夫親自把樂稿抄了兩三份,使克利斯朵夫大為驚奇。人家無論怎麼問他,他總一本正經的回答說:「等著瞧吧……"或是一邊笑一邊搓著手,使勁摸著孩子的頭算是跟他開玩笑,再不然是高高興興的打他幾下屁股。克利斯朵夫討厭這一類的親熱;可是他看到父親的確很快活,不知道為什麼。 曼希沃跟約翰·米希爾常常很秘密的在一塊兒商量著什麼。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驚訝的聽見說,他,克利斯朵夫,把《童年遣興》題獻給雷沃博大公爵殿下了。原來曼希沃先設法探聽親王的意思,親王表示很樂意接受這個敬意。於是曼希沃得意非凡的宣佈,事不宜遲,應當立刻進行下列幾項步驟:第一,備一份正式的申請書送呈親王;——第二,刊印作品;——第三,組織一個音樂會演奏孩子的作品。 曼希沃和約翰·米希爾又開了好幾次長久的會議,很緊張的討論了兩三晚。那是不准人家去擾亂他們的。曼希沃起草,修改;修改,起草。老人直著嗓子說話,仿佛在那裡吟詩。他們有時爭執,有時拍桌子,因為找個字兒找不到。 然後,他們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安排他坐在桌子前面,拿著筆,右邊站著父親,左邊站著祖父。祖父嘴裡念著文句,教孩子寫下來。他完全不知道寫的是什麼,一則他每寫一個字都得費很大的勁,二則父親在他耳邊直嚷,三則祖父把抑揚頓挫的音調特別加強,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就心慌意亂,再也顧不到去聽它的意義。老人也跟孩子一樣緊張,他沒法坐下,老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按著文字的內容做出各種表情,又時時刻刻來看孩子寫的那張紙。克利斯朵夫給兩顆掩在背後的大腦袋嚇昏了,吐著舌頭,筆也抓不穩,眼睛也看不清,不是筆劃的勾勒太長了,就是把寫好的給弄糊塗了;——於是曼希沃狂叫,怒吼,米希爾大發雷霆;——只得從頭再寫,過了一忽又從頭再寫;趕到快寫完了,毫無斑點的紙上忽然掉了一大滴墨水:——於是大家擰他的耳朵,他眼淚汪汪的,可不准哭出來,因為怕弄濕了紙;——然後從第一行起再來過。孩子以為那是一輩子沒有完的了。 終於完工了,約翰·米希爾靠著壁爐架,把信再念一遍,快樂得連聲音都發抖;曼希沃仰在椅子裡,眼睛望著天花板,顛頭聳腦的裝做內行,體味著下面那封信的風格: 高貴尊嚴之殿下! 竊臣行年四歲,音樂即為臣兒童作業。自是以還,文藝之神寵錫有加,屢頒靈感。光陰荏苒,倏屆六齡:文藝之神頻頻以抒寫胸臆為囑。顧渺小幼弱,稚癔無知,臣愚又安敢輕於嘗試。唯神命難違,不得不勉力以副,乃成拙作,謹敢不辭罪戾,瀆呈于吾高貴之殿下之前,以博一粲。伏維殿下聰明睿智,德被六藝;四方才士,皆蒙恩澤;區區愚忱,當邀洞鑒! 臣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誠惶誠恐百拜具呈 克利斯朵夫什麼也沒聽到;他能把工作交代已經高興之極,唯恐人家要他再來一遍,便趕緊溜到野外去了。他對剛才寫的東西一點概念都沒有,也完全不把它放在心上。可是老人念了一遍,又念一遍,想更深切的體味一番;念完之後,他和曼希沃一致認為是其傑作。信和樂器一經送呈,大公爵也表示同樣的意見。他叫人傳話,說兩者的風格都一樣的動人。他批准了音樂會,傳令把音樂研究院的大廳交給曼希沃支配,並且答應在舉行音樂會那天召見兒童藝術家。 於是曼希沃趕緊組織音樂會。宮廷音樂聯合會答應幫忙;初步奔走的成功愈加觸動了他喜歡大場面的脾氣,便同時籌備用精美的版本刊印《童年遣興》。他本想在封面上加一張他和克利斯朵夫兩人的鏤版像,孩子坐在鋼琴前面,他自己拿著提琴站在旁邊。但他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並非為了費用太貴,——那是曼希沃決不顧慮的,——而是為了時間趕不及。於是他換了一幅象徵的圖,畫著一隻搖籃,一支小號,一個鼓,一隻木馬,中間是架豎琴在那兒放光。書名上有段很長的獻辭,親王的名字印得異乎尋常的大,作者的署名是 「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峕年六歲"。(其實他已經七歲半了。)插圖的鏤版費很貴,結果祖父賣掉了一口十八世紀的雕有人像的櫃子;那是老人從來不肯割愛的,雖然古董商華姆塞跟他提過好幾回想收買。可是曼希沃絕對相信,樂器發售預約①的收入不但抵得夠成本,還能有多餘。 -------- ①當時印行圖書樂器,均有賴於發售預約。書印出以後的發售,往往為數極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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