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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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 「再唱一支別的行不行?」 「幹嗎再唱別的?唱一支就夠了。我們要唱的時候,不能不唱的時候才唱。不能唱著玩兒。」 「人家演奏音樂的時候不是來了一曲又一曲嗎?」 「我唱的那個不是音樂。」 孩子愣住了。他不十分明白,可並不想要人解釋。的確,那不是音樂,不是一般的音樂。他又問:「舅舅,您是不是也編呢?」 「編什麼?」 「編歌呀!」 「歌?噢!我怎麼能編呢?那是編不起來的。」 孩子用他那種一貫的邏輯釘著問:「可是,舅舅,反正從前是人家編的呀……」 高脫弗烈特固執的搖搖頭:「那是一向有的。」 孩子緊跟著又說:「可是,舅舅,難道人家不能再編些別的,新的歌嗎?」 「為什麼要編?各種各樣的歌都有了。有的是給你傷心的時候唱的;有的是給你快活的時候唱的;有的是為你覺得累了,想著遠遠的家的時候唱的;有的是為你恨自己的時候唱的,因為你覺得自己是個下賤的罪人,好比一條蚯蚓;有的是為了人家對你不好,你想哭的時候唱的;有的是給你開心的時候唱的,因為風和日暖,天朗氣清,你看到了上帝的天堂,他是永遠慈悲的,好象對你笑著……一句話說完,你心裡想唱什麼就有什麼歌給你唱。幹嗎還要我編呢?」 「幹嗎要編?為的要做個大人物啊!"孩子一肚子全是祖父的教訓和他天真的夢想。 高脫弗烈特溫柔的笑了笑。克利斯朵夫有點兒生氣了,問:「您笑什麼?」 高脫弗烈特回答:「噢!我啊,我是個挺平常的人。」 他摩著孩子的頭,問:「那末你是要做個大人物了,你?」 「是的,"克利斯朵夫挺高傲的回答。 他以為舅舅會誇他幾句,不料舅舅又問:「幹嗎要做大人物?」 「為編些好聽的歌呀!」 高脫弗烈特又笑起來:「你想編些歌,為的要做個大人物;你想做個大人物,為的要編些歌。你倒象一條狗追著自己的尾巴打圈兒。」 克利斯朵夫聽了大不高興。要是在別的時候,他決不肯讓一向給他嘲笑慣的舅舅反過來嘲笑他。同時,他做夢也想不到舅舅會那樣聰明,一句話把他駁倒。他想找個理由或是什麼放肆的話頂回去,可是找來找去找不到。高脫弗烈特接著又說:「大人物有什麼用?哪怕你象從這兒到科布倫茨一樣大,你也作不了一支歌。」 克利斯朵夫不服氣了:「要是我想作呢!……」 「你越想作越不能作。要作的話,就得跟它們一樣。你聽啊……」 月亮剛從田野後面上升,又圓又亮。地面上,閃爍的水面上,有層銀色的霧在那裡浮動。青蛙們正在談話,草地裡的蛤蟆象笛子般唱出悠揚的聲音。蟋蟀尖銳的顫音仿佛跟星光的閃動一唱一和。微風拂著榛樹的枝條。河後的山崗上,傳來夜鶯清脆的歌聲。 高脫弗烈特沉默了半晌,歎了口氣,不知是對自己說還是對克利斯朵夫說: 「還用得著你唱嗎?它們唱的不是比你所能作的更好嗎?」 這些夜裡的聲音,克利斯朵夫聽過不知多少次,可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真的!還用得著你唱嗎?……他覺得心裡充滿著柔情與哀傷。他真想擁抱草原,河流,天空,和那些可愛的星。他對高脫弗烈特舅舅愛到了極點,認為他是最好,最美,最聰明的人,從前自己把他完全看錯了。克利斯朵夫不瞭解他,大概他很難過吧。他悔恨交集,真想叫出來:「舅舅,不要難過了,我以後不跟您淘氣了!原諒我吧,我多愛您!"可是他不敢說。——忽然他撲在舅舅懷裡,沒法說出心裡的話,只熱烈的擁抱著舅舅,說了好幾遍:「我多愛您!"高脫弗烈特又驚又喜,親著孩子,一疊連聲的嚷著:「怎麼啦?怎麼啦?"然後他站起來拉著他的手說了聲:「得回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不高興,以為舅舅沒有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快到家的時候,高脫弗烈特對他說:「以後,要是你願意,咱們可以在晚上再去聽上帝的音樂,我再給你唱別的歌。"等到克利斯朵夫不勝感激的擁抱舅舅,預備去睡覺了,他看出舅舅是完全瞭解他的。 從此他們常常在晚上一塊兒散步:一聲不出的順著河邊走,或是穿過田壟。高脫弗烈特慢慢的抽著煙斗,克利斯朵夫拉著他的手,對著黑暗有點害怕。他們坐在草上;靜默了一會之後,高脫弗烈特和他談著星辰,雲彩,教他辨別泥土,空氣,和水的氣息,辨別在黑暗中飛舞蠕動,跳躍浮游的萬物的歌聲、叫聲、響聲,告訴他晴雨的先兆,夜間的交響曲中數不清的樂器。有時高脫弗烈特唱些或是悲涼或是快樂的歌,總是那一派的;而克利斯朵夫聽了也總是一樣地激動。他要唱的話,一晚也只唱一支歌。克利斯朵夫又發覺,凡是要求他唱的,他總唱得很勉強;最好是要他自動想唱的時候。往往你得不聲不響的等個老半天,正當克利斯朵夫想著"他今晚不會唱了……"的時候,高脫弗烈特才唱起來。 一天晚上,恰好舅舅不唱歌,克利斯朵夫忽然想起把他費了許多心血,覺得非常得意的作品,挑一個唱給他聽。他要表示自己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舅舅靜靜的聽完了說: 「多難聽,可憐的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懊喪得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高脫弗烈特帶著可憐他的意味又說: 「為什麼你要作這個呢?多難聽!又沒人硬要你作。」 克利斯朵夫氣得滿面通紅的頂了句:「祖父可說我的音樂挺好呢。」 「啊!"舅舅不慌不忙的回答。"他一定不會錯的。他是個挺博學的人,對音樂是內行。我一點也不懂……」 停了一會,他又接著說:「可是我覺得很難聽。」 他非常安靜的瞅著克利斯朵夫,看見他又氣惱又傷心,便笑著:「你還作些別的調子嗎?也許我更喜歡別的。」 克利斯朵夫認為這意思不錯,也許換一個調子可以消滅剛才那一支的印象,便把他作的統統唱了一遍。高脫弗烈特一聲不出,等他唱完了,才搖搖頭,十分肯定的說: 「這些更難聽了。」 克利斯朵夫咬著嘴唇,下巴發抖;真想哭出來。舅舅仿佛也很喪氣的,一口咬定說: 「哦!多難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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