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七


  他把那段特裡奧彈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因為能跟祖父合作,覺得很得意:

  「那末,祖父,也得寫上您的名字啊。」

  「不用寫。除了你也用不著別人知道。只要……"他聲音發抖了,「只要將來我不在的時候,這點兒紀念能教你想起我。你總不會忘了祖父吧,嗯?」

  可憐的老人沒有把話完全說出來,他預感到孫兒的作品將來不會象他的一樣湮沒不彰,所以在自己那些可憐的調子裡挑了一個放進去。而這種對假想的榮名沾點兒光的欲望,也很謙卑很動人,因為他只想以無名的方式參加一翧E思想,不讓它完全消滅。——克利斯朵夫感動到極點,拚命把他親吻。老人越來越壓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味親著他的頭髮。

  「你說,你不會忘了的,是不是?將來你成了一個音樂家,一個大藝術家,為家、為國、為藝術爭光的時候,成了名的時候,你會記得是你的老祖父第一個賞識你,第一個料到你將來的造就的?」

  他聽著自己的話,眼淚都上來了,可還不願意給孩子看出他動了感情。他狂咳了一陣,沉著臉,拿樂器當做寶貝似的藏起來,把孩子打發走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快樂得飄飄然。路上的石子都在他周圍跳舞。可是家裡人的態度使他有點兒掃興。他得意揚揚的忙著講他的音樂成績,他們卻你一聲我一聲的嚷起來。母親嘲笑他。曼希沃說是老人家瘋了,與其把孩子弄得神魂顛倒,還不如保養保養自己身體;至於克利斯朵夫,得趁早丟開那些無聊的玩藝兒,立刻到琴上去練四個鐘點。第一,先得把琴彈得象個樣;至於作曲,將來有的是時間,等到無事可做的時候再去研究不遲。

  這篇大道理,初聽好似曼希沃想防止兒童年紀輕輕就趾高氣揚的危險,其實並不然。而且他不久就會表示他的意思正相反。但因他自己從來沒有什麼思想需要在音樂上表現,也不需要表現任何思想,所以他憑著演奏家的迷信,認為作曲是次要的東西,只能靠了演奏家的藝術才能顯出它的價值。當然,他對於象哈斯萊一流的大作曲家所引起的狂熱也並非無動於衷;那些掌聲雷動的盛況也使他肅然起敬,(得到群眾捧場的,他無不尊敬);可是他不免暗中忌妒,因為覺得作者搶掉了他演奏家應得的彩聲。經驗告訴他,人家給大演奏家捧場的時候也一樣熱鬧,而且特別是捧他個人的,所以受的人覺得更舒服更痛快。他假裝極崇拜大音樂家的天才,但非常喜歡講他們可笑的軼事,使人家瞧不其他們的頭腦與私德。他認為在藝術的階梯上演奏家是最高的一級,因為他說,既然舌頭是人身最高貴的器官,那末沒有語言,還談什麼思想?沒有演奏家,還有什麼音樂?

  不管用意如何,他的訓誡對孩子精神上的發展究竟是好的,使它不致因祖父的誇獎而失去平衡。並且在這一點上,他的訓誡還嫌不夠。克利斯朵夫立刻認為祖父比父親聰明得多;他雖然毫無怨色的坐上鋼琴,可並非為了服從,而是為了能象平時一樣,一邊心不在焉的讓手指在鍵盤上移動,一邊胡思亂想。他彈著無窮無盡的練習,同時聽見有個驕傲的聲音老在心中叫著:「我是一個作曲家,一個大作曲家。」

  從那天氣,因為他是個作曲家,他就開始作曲了。連字還不怎麼寫得起來,他已經在家用帳簿上撕下紙片,塗著蝌蚪似的音符了。可是為了苦苦追求自己有什麼思想,怎麼寫下來,他反而什麼思想都沒有了,只知道自己要思想。他構造樂句的時候也一樣的執著;而因為他是天生的音樂家,儘管言之無物,好歹總算達到了目的。然後他得意非凡的拿給祖父去看,祖父快活得哭了,——他年紀越大越容易流淚,——還說是妙極了。

  這是很可能把孩子寵壞的。幸而他天性淳厚,再加一個從來不想給人什麼影響的人的影響救了他。——那是魯意莎的哥哥,以通情達理而論,他可以說是個模範。

  他和她一樣矮小,瘦弱,有點兒駝背。人家不知道他準確的年紀,大概不出四十歲,但好象已經五十,甚至五十開外了。小小的臉上全是皺襞,粉紅的皮色,和善的淡藍眼睛象有點枯萎的相思花。他因為怕冷,怕過路風,到哪兒都戴著他的鴨舌帽,要是脫下來,便露出一個小小的,粉紅的,圓錐形的禿腦袋,教克利斯朵夫和小兄弟們看了直樂。為了這腦袋,他們老是跟他淘氣,問他把頭髮弄到哪兒去了,父親在旁說些粗俗的笑話,使孩子們更狂起來,恐嚇著說要抽他的光頭了。他總是第一個先笑,耐著性子讓他們玩兒。他是個小販,從這一村到那一村,背著個包裹,其中包羅萬象:什麼糖、鹽、紙張、零食、手帕、圍巾、靴子、罐頭食品、日曆、流行歌曲的譜、藥品,一應俱全。好幾次有人想要他住定一處,替他盤下一家雜貨店,一個針線鋪什麼的。可是他總混不慣:忽然有一天他夜裡起來把鑰匙放在門下,背著包裹走了。大家可以幾個月的看不見他;然後他又出現了:多半是黃昏時候,只聽見輕輕敲了幾下,門推開了一半,規規矩矩的脫著帽子,露出一個禿頂的小腦袋,一雙和善的眼睛,一副靦腆的笑容。他先說一聲:「大家好";進來之前,他從來不忘了把腳下的灰土踩乾淨,再挨著年紀向每個人招呼,然後揀屋裡最隱僻的一角坐下。他點起煙斗,傴著背,大家照例一窩蜂的取笑他,他卻靜靜的等那陣冰雹過去。克利斯朵夫的祖父跟父親都瞧不其他,對他冷言冷語。他們覺得這個醜傢伙太可笑了;行販這個低微的地位又傷了他們的尊嚴。這些他們都表現得明明白白;但他好似毫無知覺,照舊很敬重他們,結果他們也心軟了,尤其是把人家的敬意看得很重的老人。他們常常跟他說些過火的笑話,使魯意莎都為之臉紅。她早已死心塌地承認克拉夫脫家裡的人高人一等,相信丈夫與公公是不會錯的;但她對哥哥極有手足之情,而他不聲不響的也非常愛她。本家已經沒有親屬,兄妹倆都是謙抑,退讓,被生活壓倒的人;彼此的憐憫,暗中忍受的相同的苦難,使兩人相依為命,大有辛甜交迸之感。克拉夫脫父子可身體結實,生性粗魯,直叫直嚷,元氣充足,喜歡把日子過得痛痛快快的;在他們中間,那一對仿佛老站在人生之外或人生邊上的懦弱的好人,心心相印,同病相憐,彼此可從來不說出來。

  克利斯朵夫以小孩子的那種輕薄無情,跟祖父父親一樣,對小販存著瞧不起的心。他拿舅舅解悶兒,把他當做一件滑稽的東西;他死乞白賴的搗亂,舅舅總是泰然忍受。克利斯朵夫心裡可愛著他,只不大明白為什麼,他喜歡舅舅,第一因為他象一件聽話的玩具,要他怎麼就怎麼。第二因為他總捎著點好東西來:一塊糖啊,一張圖畫啊,或是別的玩藝。這矮子不來便罷,一來孩子們總是皆大歡喜,因為他必有些出人意外的新鮮事兒。他不論怎麼窮,還是有辦法給每人送一樣小東西。家裡人的命名節,他一個都不會忘掉,老是不早不晚,在那一天上趕到,從袋裡掏出些可愛的,一片誠心挑來的禮物。人家受慣了這些禮,簡直不大想到向他道謝;而他只要能拿點東西送人,似乎已經挺高興了。睡眠不大安穩的克利斯朵夫,夜裡常常溫著白天的事,有時想起舅舅真好,覺得對這個可憐的人說不盡的感激,可是在白天一點不向舅舅表示,因為那時,他只想耍弄他了。而且他年紀太小,還沒懂得好心多麼可貴:在兒童的語言中,善與蠢差不多是同義字;高脫弗烈特舅舅不就是一個活榜樣嗎?

  一天晚上曼希沃有人請吃飯,高脫弗烈特一個人待在樓下,魯意莎安排兩個小的去睡覺了,他便出去坐在屋子附近的河邊。克利斯朵夫閑著無事,也跟在後面,照例象小狗似的捉弄舅舅,直弄到自己上氣不接下氣的滾在他腳下。他趴在地上,把鼻子鑽在草裡。喘息稍定,他又想找些別的胡話,想到之後又大聲嚷著,笑彎了腰,把臉埋在土裡。舅舅只是一聲不出。他覺得這靜默有點兒古怪,便抬起頭來預備把胡話再說一遍,不料劈面看到舅舅的臉,四下裡暮靄沉沉,一層黃黃的水氣照著他。克利斯朵夫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高脫弗烈特微微笑著,半闔著眼睛,半張著嘴巴;淒苦的臉容有種說不出的嚴肅。克利斯朵夫把肘子托著下巴,眼睛釘著他。天黑了,舅舅的臉慢慢隱沒了。萬籟俱寂。克利斯朵夫也被舅舅臉上那股神秘的氣息感染了。地下漆黑,天色清明:星都亮了。河上微波拍岸。孩子迷迷忽忽的,不知不覺嘴裡嚼著草梗。一隻蟋蟀在身邊叫。他覺得自己快睡著了……忽然高脫弗烈特在黑暗裡唱起來。他的聲音很輕,有點兒嗄,像是悶在心裡的,一二十步以外就聽不清。但它有一種動人的真切味兒,可以說是有聲音的思想;從這音樂裡頭,好象在明淨的水裡面,可以直看到他的心。克利斯朵夫從來沒聽到這樣的唱,也從來沒聽到這樣的歌。又慢,又簡單,又天真,歌聲用著嚴肅的,淒涼的,單調的步伐前進,從容不迫,間以長久的休止,——然後又繼續向前,逍遙自在,慢慢的在黑夜裡消失了。它仿佛來自遠方,可不知往哪兒去。清明高遠的境界並掩飾不了騷亂不寧的心緒;恬靜的外表之下,有的是年深月久的哀傷。克利斯朵夫凝神屏氣,不敢動彈,他緊張得渾身發冷。歌聲完了,他在地下爬過去,嗄著嗓子叫了聲:「舅舅!……」

  高脫弗烈特不回答。

  「舅舅!"孩子又叫著,把手和下巴頦兒都擱在他膝蓋上。

  高脫弗烈特非常親熱的回了聲:「孩子。」

  「那是什麼啊,舅舅?告訴我,您唱的是什麼啊?」

  「我不知道。」

  「您說啊,那是什麼!」

  「我說不出是什麼,就是一支歌。」

  「是您編的嗎?」

  「不,不是我編的!你問得好蹊蹺!……那是一支老歌。」

  「誰編的呢?」

  「不知道。」

  「什麼時候的歌?」

  「不知道……」

  「是您小時候的歌嗎?」

  「我出世以前,我父親,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以前,一向就有的。」

  「好怪!從來沒人跟我提過。」

  他想了一會,說:「舅舅,您還會唱別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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