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五


  末了,克利斯朵夫終於能靠近他的大人物了。那是舉行音樂會的一天。全城的人都到場。大公爵和他的家族佔據了御用的包廂,高頭懸著冠冕,由兩個肥胖的小天使高高的舉在空中。戲院的佈置象舉行什麼大典一樣。臺上紮著橡樹的枝條和帶花的月桂。凡是有些本領的音樂家,都以能參加樂隊為榮。曼希沃坐在他的老位置上,約翰·米希爾擔任合唱隊的指揮。

  哈斯萊一出現,立刻來了個滿堂彩,婦女們還站起來想看個仔細。克利斯朵夫恨不得用眼睛把他吞下去。哈斯萊的相貌很年輕很清秀,可是有些虛腫,疲倦;鬢腳已經不剩什麼,在蜷曲的黃頭髮中間,頭頂有點兒禿了。眼睛是藍的,目光沒有神。淡黃的短髭下面,那張帶有嘲弄意味的嘴巴老是在那裡微微扯動。他身軀高大,好似站不穩的樣子,可並非為了局促,而是由於疲倦或是厭煩。他的指揮的藝術靈活而帶點任性,整個高大而脫骱似的身子在那裡波動,手勢忽而柔媚忽而激烈,象他的音樂一樣。可見他非常的神經質;而他的音樂也反映出這種性格。一向無精打采的樂隊這時也感染了那種震盪顛動的氣息。克利斯朵夫呼吸頻促,雖然怕引起人家的注意,還是沒法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裡;他煩躁之極,站起身子,音樂給了他那麼劇烈那麼突兀的刺激,逼得他搖頭擺腦,手舞足蹈,使鄰座的人大受威脅,只能儘量躲閃他的拳腳。而且全場的人都興奮若狂,音樂會的盛況比音樂本身更有魔力。末了,掌聲跟歡呼聲象雷雨似的倒下來,再加樂隊依照德國習慣把小號吹得震天價響,表示對作者致敬。克利斯朵夫得意之下,不由得渾身哆嗦,仿佛那些榮譽是他受到的。他很高興看見哈斯萊眉飛色舞,象兒童一樣的心滿意足;婦女們丟著鮮花,男人們揮著帽子;大批的聽眾象潮水一般望舞臺擁過去。每人都想握一握大音樂家的手。克利斯朵夫看見一個熱烈的女人把他的手拿到唇邊,另外一個搶著哈斯萊放在指揮臺上的手帕。他莫名片妙的也想擠到台邊,可是他要真的到了哈斯萊身邊,馬上會不勝驚惶的逃走的。他象頭羊似的低前腦袋在裙角與大腿之間亂鑽,想走近哈斯萊,——但他太小了,擠不過去。

  祖父在大門口把他找到了,帶他去參加獻給哈斯萊的夜樂會。那時已經天黑了,點著火把。樂隊裡全體人員都在場,①所談的無非是剛才聽到的神妙的作品。到了爵府前面,大家靜悄悄的集中在音樂家的窗下。雖然哈斯萊跟眾人一樣早已知道,可是大家還裝得非常神秘,在靜寂的夜裡開始演奏哈斯萊作品中最著名的幾段。哈斯萊和親王在窗口出現了,眾人對他們歡呼,而他們倆也對大家行禮。親王派了一個僕人來請樂師們到府裡去。他們穿過大廳,壁上滿是油畫,繪著戴盔的裸體人物:深紅的皮色,做著挑戰的姿勢;天上蓋著大塊的雲象海綿一般。另外也有男男女女的大理石像,穿著鐵皮做的短裙。地毯那麼柔軟,走在上面沒有一點聲音。後來進入一間大廳,光亮如同白晝,桌上擺滿著飲料和精美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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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Sérénade為曲體名稱(即所謂小夜曲),亦為演奏此種樂曲之音樂會名稱,原為男女相悅求愛之用,後演變為對名流偉人之歌頌,但仍照昔時習慣,於夜間露天舉行。

  大公爵就在那間屋裡,可是克利斯朵夫看不見他:他心目中只有哈斯萊一個人。哈斯萊迎著樂師走過來,向他們道謝,他一邊說一邊找字,趕到句子說到一半想不出下文,便插一句滑稽的俏皮話,引得眾人都笑了。然後大家開始吃東西。哈斯萊特別把四五個藝術家請在一邊,把克利斯朵夫的祖父也找了來,恭維了一番。他記得最先演奏他作品的那些人裡頭就有約翰·米希爾;又提到他常常聽見一個朋友,祖父從前的學生,說他如何如何了不起。祖父不勝惶恐的道謝,回答了幾句過火的奉承話,連極崇拜哈斯萊的克利斯朵夫聽了也非常難為情。但哈斯萊似乎覺得挺舒服挺自然。等到祖父不知所云的說了一大堆,沒法接下去的時候,便把克利斯朵夫拉過去見哈斯萊。哈斯萊對克利斯朵夫笑了笑,隨手摸著他的頭;一知道孩子喜歡他的音樂,為了想見到他已經好幾晚睡不著覺,他便抱起孩子,很親熱的向他問長問短。克利斯朵夫快活得面紅耳赤,緊張得話也不會說了,望也不敢望了。哈斯萊抓著他的下巴頦兒,硬要他抬起頭來。克利斯朵夫先偷偷的張了一下:哈斯萊眼睛笑眯眯的,非常和善;於是他也笑了。然後,他覺得在他心愛的大人物的臂抱中那麼快樂,那麼幸福,以至眼淚簌落落的直掉下來。哈斯萊被這天真的愛感動了,對他更親熱,把他擁抱著,象母親一樣溫柔的和他說話。同時他盡挑些滑稽的話,呵孩子的癢,逗他發笑;克利斯朵夫也禁不住破涕為笑了,一忽兒他已經跟他很熟,毫無拘束的回答哈斯萊的話,又自動咬著哈斯萊的耳朵說出他所有的小計劃,仿佛他們倆是老朋友;他說他怎樣想做一個象哈斯萊那樣的音樂家,寫出象哈斯萊那樣美妙的作品,做一個大人物等等。一向怕羞的他居然放心大膽的說著,可不知道說些什麼,他出神了。哈斯萊聽著他的嘮叨笑開了,說:

  「等你大了,成功了一個音樂家的時候,你得上柏林來看我,我可以幫你的忙。」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答不上話。哈斯萊便跟他開玩笑說:

  「你不願意嗎?」

  克利斯朵夫拚命搖頭,搖了五六次,表示決不是不願意。

  「那末一言為定嘍?」

  克利斯朵夫點點頭。

  「那末你親我一下啊!」

  克利斯朵夫把胳膊勾著哈斯萊的脖子,使勁的抱著他。

  「哎啊,小傢伙,你把我弄潮了!放手!你擤擤鼻子好不好!」

  哈斯萊一邊笑一邊親自替又羞又喜的孩子擤鼻子。他把他放在地下,拉他到桌子旁邊,把糕餅塞滿了他的口袋,說道:

  「再會了!別忘了你答應的話。」

  克利斯朵夫快樂得有點飄飄然。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他懷著一腔熱愛,目不轉睛的看著哈斯萊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動作。可是忽然有句話使他聽了很奇怪。哈斯萊舉起杯子,臉色頓時緊張起來,說道:

  「我們在這種快樂的日子也不該忘了我們的敵人。那是永遠不應該忘掉的。我們沒有被打倒並不是因為他們留情。我們也用不著為了他們的生存而留情。所以我的乾杯祝賀對有些人是除外的!」

  大家對於這古怪的祝辭笑著鼓掌;哈斯萊也跟著大家一起笑,又象剛才一樣的高興了。但克利斯朵夫心裡很不痛快。雖然他崇拜哈斯萊,不敢議論他的行為,可是他覺得今天晚上應當和顏悅色,只有些快樂的念頭才對,哈斯萊想到那些醜惡的事未免太掃興了。可是這個印象是模糊的,而且很快就被過度的歡樂和在祖父杯子裡喝的一點兒香檳酒趕跑了。

  祖父在回家的路上自言自語的說個不停,哈斯萊對他的恭維使他高興極了;他大聲的說哈斯萊是個天才,一百年隻會出一個的那種天才。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把他象愛情那樣的醉意都藏在心裡:啊!他親過他,抱過他!他多好!多偉大!

  他在小床上熱烈的抱著枕頭想道:

  「噢!我為他死也甘心的,甘心的!」

  光明的流星在小城的天空照耀了一晚之後,克利斯朵夫精神上便受到確切不移的影響。在他整個的童年時代,哈斯萊變成他的模範,他的眼睛始終釘住了它。學著哈斯萊的樣,六歲的孩子也決心要寫音樂了。其實好久以前,他已經不知不覺的在那裡作曲了;他沒有知道自己作曲的時候已經在作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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