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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三部 日色矇矓微晦

  《神曲·煉獄》第三十

  他不得不讓步了。雖然英勇的抵抗極其頑強,終究給戒尺制服了。每天早上三小時,晚上三小時,克利斯朵夫必須坐在這架刑具前面。又要用心,又是厭煩,大顆大顆的眼淚沿著鼻子眼腮幫淌著:他把常常凍得紅腫的小手在黑白的鍵子上搬動,彈錯一個音戒尺就打下來,同時還要聽老師的咆哮,那是他覺得比挨打更受不了的。他自以為對音樂恨透了,但他拚命用功,那可不是單單為了怕父親的緣故。祖父有過幾句話給了他深刻的印象。老人看見小孫子哭,就鄭重其事的和他說,為著人間最美最高尚的藝術,為著安慰蒼生,為人類增光的藝術而吃些苦是值得的。克利斯朵夫一方面因為祖父把他當作大人看待而非常感激,一方面因為那些話跟他兒童的刻苦與高傲的精神非常投合而大為感動。

  但主要的原因,還是音樂所引起的某些情緒深深的印在心頭,使他不由自主的留戀音樂,把一生奉獻給這個他自以為深惡痛絕,竭力反抗而無效的藝術。

  依照德國的慣例,城裡有座戲院,演著歌劇,喜歌劇,輕歌劇,話劇,喜劇,歌舞,雜耍,以及一切可以上演的東西,不拘種類不拘風格。每星期表演三次,從下午六點到九點。老約翰·米希爾每次必到,對所有的節目都感到同樣的興趣。有一次他帶著孫子一起去。好幾天以前,他先把情節詳細解釋了一番。克利斯朵夫一點也不明白,只記得有些可怕的事;他一邊豈不及待的想看,一邊也十分怕看。他知道劇中要有一場雷雨,他就怕給霹靂打中。他知道劇中有一場戰爭,他就不敢說自己會不會被殺死。頭天晚上,他在床上真是急壞了。到了上演的日子,他幾乎希望祖父有事不能來。可是開演的時間近了而祖父還沒到,他又開始發愁,時時刻刻從窗裡張望。終於老人出現了,他們倆動身了。他的心在胸中亂跳,口乾舌燥,連一個字都說不上來。

  他到了那座神秘的屋子,那是家裡的人常常提起的。約翰·米希爾在門口碰上幾個熟人;孩子緊緊抓著他的手,深怕把祖父丟了,他不明白這個時候他們怎麼還能泰然自若的有說有笑。

  祖父坐在老位置上,在第一排緊靠樂隊的地方。他憑著欄杆,立刻和低音提琴手拉不斷扯不斷的談起話來。這兒是他的天地了;其他音樂方面的權威,這兒可有人聽他說話了;他便利用,甚至濫用這種機會。克利斯朵夫什麼也聽不見。看著這富麗堂皇的劇場,使他膽小的那麼多的觀眾,等待開演的心情,把他神志都攪糊塗了。他不敢回頭去,以為所有的目光都釘著他一個人,他哆哆嗦嗦的把小鴨舌帽夾在膝蓋中間,圓睜著眼睛瞪著那個奇妙的幕。

  終於臺上敲了三下。祖父擤過鼻子。掏出腳本,那是他一字不肯放過的,有時倒反因之不注意臺上的戲文。樂隊開始演奏,一聽開頭幾個和絃,克利斯朵夫就安心了。這個音響的世界可是他的世界了;從此以後,不管演的戲多麼離奇,他總覺得很自然的。

  一開幕便是些紙板糊起來的樹,和差不多跟這個一樣假的東西。孩子張著嘴望著,覺得有趣極了,可並不驚奇。戲劇的情節發生在假想的東方,那是他連一點觀念也沒有的。詩歌體的臺詞全是無聊的廢話,叫人摸不著頭腦。克利斯朵夫什麼也看不清,把劇情都弄錯了,拿這個角兒認作那個角兒,扯著祖父的衣袖提出可笑的問句,證明他全盤不懂。可是他非但不厭煩,倒反看得出神了。他拿那個荒謬的腳本自己杜撰了一個故事,和台上演的全不相干;眼前的情節隨時跟他的故事抵觸,不得不隨時修正,孩子可並不著急。演員們叫著各種不同的聲音;他從中挑了幾個他喜歡的角兒,提心吊膽的注意他們的命運。他尤其為一個美人兒顛倒,不老不少的年紀,金黃的長髮,大得有點過分的眼睛,光著腳。不近情理的怪場面並沒使他覺得刺眼。高大臃腫的演員的醜態,畸形怪狀的合唱隊分站兩行,做著毫無意義的姿勢,窮嘶極喊時的怪相,淩亂的假頭髮,男高音歌手的高底靴,女主角的化裝,五顏六色的塗抹一臉:兒童尖銳的眼睛對這些都沒有注意到。他好似一個動了愛情的人,看不見愛人的真面目。兒童創造幻覺的奇妙的力量,能隨時攔住不愉快的感覺把它改頭換面。

  這些奇跡原是音樂促成的。它把所有的東西罩上一層薄霧,使一切都顯得高尚,美麗,動人。音樂使心靈狂熱的需要愛,使它覺得周圍的空虛,然後又提供許多幽靈似的對象來填補這空虛。小克利斯朵夫情緒緊張到極點。有些話,有些手勢,有些樂句,使他非常不自在;他不敢看了,不知道那是正當的還是不正當的,臉一忽兒紅一忽兒白,腦門上全是汗;而他還怕旁人發覺自己的慌亂。歌劇到第四幕,照例有樁不可避免的禍事要臨到一對愛人頭上,讓男主角與女主角有個尖聲大叫的機會;但那時孩子覺得要閉過氣去了;他喉嚨象著了涼一樣的難過,雙手掐著脖子,連口水都咽不下了;他脹飽了淚水。幸而祖父感動的程度也和他不相上下。他對戲劇的興趣,象兒童一樣的天真。逢到驚心動起的情節,他裝做若無其事的輕輕咳嗽,遮掩心中的激動;可是克利斯朵夫看得很清楚,覺得很高興。他熱極了,昏昏欲睡,坐在那兒又非常不舒服。但他一心一意的想著:「是不是還有好久呢?希望它不要完呀!……」

  可是,突然之間一切都完了,他不明白為什麼完了。幕一閉,大家都站起身子,心蕩神馳的境界給打斷了。

  一老一小的兩個孩子在夜裡回去。多美的夜!多恬靜的月光!他們倆一聲不出,翻來覆去想著他們的回憶。終於老人問道:「你快活嗎?」

  克利斯朵夫一時答不上來,他還受著感情的控制,並且他不願意說話,生怕把幻景趕跑了;他勉強振作了一下,深深歎了口氣,聲音很輕的回答說:「哦!是的!」

  老人笑了笑,過了一會又說:「你瞧,做個音樂家多了不起!造出這些奇妙的場面,不是最大的光榮嗎?那簡直跟上帝下凡一樣。」

  孩子聽了大吃一驚,怎麼!這是人造出來的?他真沒想到。他幾乎以為那是自然而然產生的,是天造地設的……原來一個人,一個音樂家,就象他將來也會成功的那種人,竟能造出這樣的作品!哎唷!希望自己能有那麼一天,便是一天也好!過後……過後,隨便怎麼都可以!就是死也甘心了!他問:「祖父,這是誰作的呢?」

  祖父說作者叫做法朗梭阿·瑪麗·哈斯萊,是個德國的青年音樂家,住在柏林,他從前認識的。克利斯朵夫豎起耳朵聽著,突然問道:

  「那末您呢,祖父?」

  老人打了個寒噤。

  「什麼?"他問。

  「您,您有沒有也做過這些東西?」

  「當然,"老人的聲音有點兒不高興。

  說完他不做聲了;走了幾步,又深深的歎了口氣。這是他終身隱痛之一。他一向想寫戲劇音樂,可是靈感不幫忙。他紙夾裡頭的確藏著他創作的一二幕樂曲;但他對它們的價值毫無把握,從來不敢拿給人家去評一評。

  直到家裡,他們倆再也不說一句話。兩人都睡不著覺。老人心裡很難過,念著《聖經》安慰自己。克利斯朵夫在床上回想著當晚的情形,連小地方都記得,赤足的女郎又在他面前出現了。快睡著的時候,一句音樂忽然清清楚楚在耳邊響著,好象樂隊就在近邊;他不由得驚跳起來,昏昏沉沉的靠著枕頭想道:「將來有一天,我也要寫這種東西,噢!我是不是能寫呢?」

  從那時期,他唯一的欲望就是看戲。因為人家把看戲作為他工作的酬報,他對功課更上勁了。他老想著戲:上半星期想著過去的戲,下半星期想著下次的戲。他甚至怕上演的那天害病,這種恐懼使他覺得有三四種病的徵象,到了那天,他吃不下飯,好象擔著重大的心事,騷亂不堪,跑去對時鐘看了幾十次,以為天不會黑的了。臨了他忍不住了,在售票房開門以前一個鐘點就出發,怕沒有位置;又因為他第一個到,對著空蕩蕩的場子不免暗暗發急。祖父和他說過,有兩三次因為看客不多,演員寧可退還評價而停演。他注意來的人,數著:「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噢!不夠啊……人數老是不夠啊!"看到花樓或正廳裡來了幾個重要的人物,他心又輕鬆了些,對自己說:「這一個,他們總不敢請他回去吧?為了他,總得開演吧!"——可是他還沒有把握,直要樂師們進了場才放心。但他到最後一刻還在發急,不知道會不會開幕,會不會象某一晚那樣臨時宣佈更改戲碼。他山貓似的小眼睛瞅著低音提琴手的樂器架,瞧瞧譜上的題目是不是當晚演的戲。等到看清楚了,過了兩分鐘又看一下,只怕剛才看錯了……樂隊指揮還沒有進場,一定是害病了……幕後有人忙忙碌碌的亂做一堆,又是談話聲,又是急促的腳步聲。可是闖了禍,出了事嗎?還好,聲音沒有了。指揮已經在他的位置上。明明一切都準備好了……還不開場!是怎麼回事呢?……他急壞了。——終於開演的記號響了。他的心跳了。樂隊奏著序曲;然後,克利斯朵夫有幾個鐘點在極樂世界中載沉載浮,美中不足的就是擔心這境界早晚要完的。

  過了些時候,一件音樂界的大事把克利斯朵夫刺激得更興奮了。第一次使他激動的那出歌劇的作者,法朗梭阿·瑪麗·哈斯萊要來了。他要親自指揮樂隊演奏他的作品。全城都為了這件事轟動起來。年輕的大音樂家正在德國引起劇烈的爭辯;十五天內,大家只談論他。可是他到了城裡,情形又不同了。曼希沃和老約翰·米希爾的朋友們老講著他的新聞,把音樂家的起居生活說得那麼離奇,孩子非常熱心的聽在耳裡。想到大人物就在這兒,住在他的城裡,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走著同樣的街道,他暗中激動到極點,只希望能見到他。

  大公爵①把哈斯萊招待在他的府第裡。除了上戲院去主持預奏會,音樂家難得出門,而逢到預奏的場合,克利斯朵夫是不能進去的;他又因為生性很懶,進出都坐著親王的車。因此克利斯朵夫很少有瞻仰到他的機會;他只有一次看見他在路上過,而且只看見車廂底裡的皮大氅,雖然他在路旁等了幾小時,用肘子左一下右一下的在人堆中鑽到第一排,還得想法不給人家擠掉。他又花了好多時間站在爵府外面,聽人家說哪兒是音樂家的臥室,他就遠遠的對那邊的窗子東張西望,聊以自慰。他往往只看到百葉窗:因為哈斯萊起得很晚,差不多整個上午窗子總是關著的。所以消息靈通的人說哈斯萊怕見日光,永遠過著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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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利斯朵夫本鄉的城市是一個諸侯的首府,諸侯的爵位當是大公爵。書中屢次提及親王,是歐洲人對一般諸侯的尊稱,與實際的爵位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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