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一


  可是曼希沃又頂了一句:「是的,爸爸。你就會說這一句麼?你不覺得難過麼?」

  魯意莎很瞭解孩子,說道:「別鬧了!讓他睡覺!」

  於是他們把聲音放低了。可是克利斯朵夫豎起耳朵,想聽清所有的細節:什麼傷寒,什麼冷水浴,什麼神志昏迷,什麼父母的哀痛。聽到後來,他不能呼吸了,有股氣塞著他,直升到喉頭,他渾身哆嗦,所有可怕的景象都印在腦子裡了。尤其是他們說那種病會傳染,就是說他也能象弗理茲一樣的死;想到這裡,他嚇得渾身冰凍了:因為他記得最後一次看見弗理茲是跟他握過手的,當天也曾在他屋前走過。——可是他忍著不做聲,免得給人家逼著說話,便是父親在鄰居走了以後問他:「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麼?"他也不回答。於是他聽見父親對母親說:

  「這孩子沒心肝。」

  母親一言不答;可是過了一會,她輕輕的來揭開簾子,向他的小床望瞭望。克利斯朵夫趕緊閉上眼睛,裝著他聽見兄弟們睡熟的時候那種均勻的呼吸。母親提著足尖走開了。他卻恨不得留住她,告訴她,說他怎樣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得安慰他一下!但他怕人恥笑,把他看做膽怯無用;而且心裡也很明白,人家說什麼也沒用的。一連幾小時,他痛苦到了極點,自以為病已經上了身,頭疼得要死,胸口也不舒服,他萬分恐怖的想道:「完了完了,我病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忽兒,他在床上坐起來,低聲叫著母親;可是他們睡得很熟,他不敢驚醒他們。

  從這時期,死亡的念頭把他童年的生活給毒害了。他的神經使他無緣無故的受種種磨難,一忽兒胸口受著壓迫,一忽兒有一陣劇烈的痛苦,一忽兒又是喘不過氣來。憑著他的想像力,他把自己嚇昏了,以為每種痛苦裡頭都有那只吃人的野獸來取他性命。幾次三番,就在母親身旁幾步路的地方,也沒有給母親發覺,他受著臨終的痛苦。因為他儘管膽小,還是有勇氣把他的恐懼藏起來,而這股勇氣是許多情緒混合成功的:第一是傲氣:他不肯求助於人;第二是羞恥心:他不敢說出自己的害怕;第三是體貼:不願驚動母親。但他老在心裡想:「這一次我可是病了,病得很重了。這是咽喉炎哪……"咽喉炎這名辭是他偶然聽到而記著的……"喔,上帝!饒了我這一次吧!」

  他頗有宗教思想,完全相信母親說的話,說靈魂在死後升到上帝前面,如果它是虔敬的,可以進入天國的樂園。但他對於這個旅行非但不受吸引,倒反害怕。他一點不羡慕那些孩子,在睡夢中毫無痛苦的被上帝召了去,照母親說是上帝獎賞他們。他快睡熟的時候,不免心驚膽戰,唯恐上帝對他也這麼來一手。驟然之間離開了暖和的床,給拉到空中帶到上帝前面:一定是挺可怕的。在他想像中,上帝有如一顆起大無比的太陽,講話的聲音象打雷一般:那不是大大的受罪嗎?眼睛,耳朵,整個的靈魂,都會給燒掉的!何況上帝還會懲罰;誰保得了呢?……除此以外,還有多少可驚可怖的事,他雖然不大了了,可是從談話中能猜到:身體要給裝進一口匣子,孤零零的躺在一個窟窿裡,在平時人家帶他去做禱告的可厭的公墓上,舉目無親……天哪!天哪!多慘啊!……

  可是活著也不見得愉快,眼看父親喝得爛醉,被他毒打,受別的孩子欺,大人們的憐憫又多麼難堪,沒有人瞭解他,連自己的母親在內。大家教你受委屈,沒有人愛你,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個人多麼渺小!——是啊;但就因為這個他想活下去。他覺得自己有股怒潮洶湧的力。而這力又是多麼奇怪的東西!它眼前還一籌莫展;它好象在很遠的地方,被什麼東西堵著,包著,僵在那裡;他完全不知道它要什麼,將來變做什麼。但這股力的確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兒騷動,怒吼。明天,喔!明天,那它才來報復哩!他有種如醉如狂的欲望要生存,為的是翦除暴力,主持正義,為的是懲罰惡人,為的是幹一番偉大的事業。"喔!只要我活著……"(他想了一下)"只要能活到十八歲!"——有時他認為要活到二十一歲。那是最大限度了。他相信活了那些年紀,盡夠他統治世界了。他想其他景慕的英雄,想起拿破崙,想起更古遠而他最崇拜的亞歷山大大帝。沒有問題,他將來是跟他們一樣的人物,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簡直不哀憐在三十歲上死掉的人。他們已經老了,享受過人生了……要是他們白活了一世,那只能怪他們自己。但現在就死,那可什麼都完了!年紀輕輕的死掉,在大人們心中永遠留著一個誰都可以埋怨的小孩子的印象,真是太慘了!他想到這裡就拚命的哭,仿佛他已經死了。

  這些關於死亡的悲痛,使他在童年時代受到許多磨難,——直到後來他厭惡人生的時候才擺脫掉。

  在這片沉悶的黑暗中,在一刻濃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裡,象一顆明星流落在陰暗的空間,開始閃出那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音樂,神妙的音樂!……

  不久以前,祖父送給孩子們一架舊鋼琴,那是他的一個主顧預備扔掉而由他化了許多心血修理得象個樣子的。這件禮物並沒受到歡迎。魯意莎覺得屋子裡不再添東西也已經很窄了;曼希沃說爸爸米希爾並沒破費,那不過是堆燒火用的木柴。唯有小克利斯朵夫不知為什麼對這件新來的東西非常高興。他認為這是一隻神仙的匣子,有的是奇妙的故事,好象祖父偶爾給他念幾頁而兩人都為之著魔的《天方夜譚》。他聽見父親試音的時候,從中奏出一組輕快的琶音,仿佛陣雨之後,暖和的微風在林間濕透的枝條上吹下一陣淅瀝的細雨。他拍著手叫:「再來一次!"可是父親滿臉瞧不起的闔上琴蓋,說它完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不敢再要求,可是老在樂器四周徘徊,只要人家一轉背,他便揭開琴蓋捺一個鍵子,好象掀起什麼大蟲的綠殼,想把關在裡頭的怪物放出來。有時,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親就嚷著:「你不能安靜一會嗎?不准什麼東西都亂動!"有時他闔上琴蓋的時候壓痛了手指,便哭喪著臉放在嘴裡吮著……

  如今他最快樂的是母親整天出去幫傭或上街買東西的時候。他聽著她下樓,到了街上了,走遠了。只有他一個人了。於是他揭開鋼琴,拖著一張椅子,爬在上面,肩頭剛和鍵盤一樣高:那就行了。為什麼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平常也沒人攔著他不許玩,只要聲音不太大。但當著別人他不好意思,他不敢。而且他們說話,走動,把他的樂趣給破壞了。沒有人的時候才妙呢!……克利斯朵夫屏著氣,因為希望周圍更靜,也因為心裡慌張,仿佛要去開炮似的。他把手指按上琴鍵,心就跳了;有時他把一個鍵子捺了一半就放手,再去捺另外一個。誰知道從這一個裡出來的是什麼呢?……忽然聲音來了:有些是沉著的,有些是尖銳的,有些是當當的響著,有些是低低的吼著。孩子一個又一個的聽上老半天,聽它們低下去,沒有了;它們有如田野裡的鐘聲,飄飄蕩蕩,隨著風吹過來又吹遠去;細聽之下,遠遠的還有別的不同的聲音交錯回旋,仿佛羽蟲飛舞;它們好象在那兒叫你,引你到窎遠的地方……愈趨愈遠,直到那神秘的一角,它們埋進去了,沉下去了……這才消滅了!……喔,不!它們還在喃喃細語呢……還在輕輕的拍著翅膀呢……這一切多奇怪!好象是些精靈鬼怪。它們多麼聽話,讓人家關在這只破舊的箱子裡,這可弄不明白了!

  但最美的是用兩個手指在兩個鍵上同時按下去。那你永遠不會知道是什麼結果的。有時兩個精靈是敵對的;它們彼此生氣,扭打,怨恨,起哄,聲音變得激昂了,叫起來了,一忽兒是憤憤的,一忽兒又是很和氣的。克利斯朵夫頂愛這種玩藝兒;那可以說是被縛的野獸,咬著它們的鎖鏈,撞著籠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跳出來,正象童話裡的鬼怪,給關在封有所羅門印璽的阿拉伯箱中。——有些精靈卻奉承你,誘哄你,其實它們也只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斯朵夫不知它們要什麼,它們勾引他,使他神搖意蕩,差不多臉紅了。——還有一些相親相愛的音,在那兒互相摟抱,好似兩個人的親吻;它們是嫵媚的,柔和的。這是些善良的精靈:它們笑靨迎人,臉上沒有一絲皺痕;它們喜歡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喜歡它們;他含著眼淚聽著,一遍又一遍的把它們叫回來。那是他的朋友,親愛的,溫柔的朋友……

  孩子就是這樣的在音響的森林中徘徊,覺得周圍有無數陌生的力量,偷偷的覷著他,呼喚曲,有的是為了撫慰他,有的是為了要吞掉他……

  有一天他被父親撞見了。粗聲大片的嗓子把他嚇得發抖。克利斯朵夫以為做了錯事,把手抱著耳朵,預防猛烈的巴掌。可是父親出乎意外的沒有罵,他很高興,他笑著:

  「嗯,你喜歡這個麼,孩子?"他說著親熱的拍拍孩子的頭。"要不要我教你彈?」

  怎麼不要呢?……他高興極了,嘟囔著回答說要的。兩人便一起坐在鋼琴前面。這一回克利斯朵夫是坐在一大堆厚厚的書上了,很用心的上他的第一課。他先聽說這些咿咿唔唔的精靈都有古怪的名字,中國式的,單音節的,甚至是單字的。他覺得很詫異,他另外造出一些美麗動人的名字,好似神話裡的公主一般。他不喜歡父親提到它們時那種親狎的態度。而且他召來的不是原來的那些精靈了;在他手指底下滾出來的都顯得神情冷淡。但克利斯朵夫仍舊很高興的學到了音與音的關係和等級,那些音階好比一個王統領著一隊兵士,或是一隊魚貫而行的黑人。他又很詫異的發見,每個兵士或每個黑人都可以輪流的做王做領袖,帶領一個同樣的隊伍,甚至在鍵盤上可以從下到上引出整個的聯隊。他喜歡抓住那個支配它們的線索來玩。可是這些比他早先發見的要幼稚多了,他再也找不到那個迷人的森林了。然而他很用功,因為那也並不沉悶。父親的耐性使他很奇怪。曼希沃毫不厭倦的教他把同樣的功課來了一遍又一遍。克利斯朵夫不明白父親怎麼肯這樣費心:難道是喜歡他麼?喔!他多好!孩子一邊用功一邊心裡很感激。

  要是他知道了老師的存心,他就不會這樣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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