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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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見了祖父屋裡的燈光,他才安心。但糟糕的是,往往老人還沒回家;那才更可怕了。田野裡只有這所孤零零的老屋子,便是在白天,孩子已經非常膽怯。要是祖父在家,他就忘了恐怖;但有時老人會不聲不響丟下他出門。克利斯朵夫沒有發覺。室內很安靜。所有的東西對他都是很熟很和氣的。屋裡有張白木大床;床頭的擱板上放著一部又大又厚的《聖經》,火爐架上供著紙花,兩位太太和十一個孩子的照片,老人在每張像片下面都注著他們的生年死月。壁上掛著嵌在鏡框裡的禱文,莫紮特和貝多芬的粗劣的彩色肖像。屋角放著架小鋼琴,另外一角放著一架大提琴;還有是雜亂的書架,掛著煙斗,窗口擺著幾盆風呂草。周圍的一切好象都是朋友。老人在隔壁房裡走來走去;可以聽見他在刨木頭,敲釘子;他自言自語,罵自己糊塗;再不然是大聲唱著,把讚美詩,酒歌,感傷的歌,殺氣騰騰的進行曲,雜湊在一起。在這種環境裡,他覺得很安全。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大沙發中,膝上擺著一本書,埋頭看著圖畫,出神了。天慢慢的黑下來,他的眼睛迷糊了,終於丟開書本,恍恍惚惚的胡思亂想起來。車輪遠遠的在路上隆隆的響。一條母牛在田間叫。城裡懶懶的鐘聲奏著晚禱。渺茫的欲望,模糊的預感,在惘然幻想的兒童心中覺醒了。 突然克利斯朵夫心中一慌,驚醒了。他抬起眼睛:黑夜茫茫;側耳傾聽:萬籟俱寂。祖父才走出去。他打了個寒噤,靠著窗口,還想望一望他:路上很荒涼;萬物開始扮起駭人的臉。天哪!要是它會來?——誰呢?……他可說不出。反正是可怕的東西……屋子裡的門都關不嚴。樓梯格格作響,好似有人走過。孩子跳起來,拖著一張沙發,兩張椅子和一張桌子,擺到室內最安全的一角,圍成一道柵欄:沙發靠著牆壁,左邊一張椅子,右邊一張椅子,桌子擺在前面。中間佈置一架雙折的梯子,他爬在頂上,除了剛才看的書,又另外拿了幾本抱在手裡,當作被圍受困時的防禦物,於是他松了口氣,因為在孩子的想像中,敵人無論如何不能沖過柵欄的了:那是禁止的。 但敵人有時就會從書中跳出來。——在祖父隨便買來的舊書裡,有些附著插圖,給孩子很深刻的印象:他又想看又怕看。那全是些神怪的幻境,例如《聖·安東尼的誘惑》,其中有鳥的骷髏在水瓶裡下糞,無數的蛋在破開的青蛙肚子裡象蟲一般蠕動,沒有身子的頭在走路,屁股吹著喇叭,還有家用的器具和動物的屍身,裹著大氅,象老太太般,一邊莊嚴的前進,一邊行著禮。克利斯朵夫看著毛骨悚然,但就因為厭惡,反而常常要看。他老半天的瞪著它們,不時向四下裡溜一眼,看是什麼東西在窗簾的皺襇中扭動。——一本解剖書裡有一幅人體的圖尤迫使他厭惡。快到書中那個地方的時候,他哆嗦著翻著書頁。那些五顏六色的怪模樣對他有種特別強烈的刺激。而兒童的創造力把呆板的圖畫又加了一番潤色。他分不清這些光怪陸離的圖跟現實有什麼不同。而夜裡做夢的時候,書中的圖畫反比白天看到的活的形象對他更有影響。他也怕睡覺。有好多年,惡夢老是教他睡不安穩:——有時,他在地窖裡閒蕩,忽然看見風洞裡鑽進那個解剖圖上的人體對他擠眉弄眼。——有時,他獨自在一間屋裡;聽見走道上有輕微的腳聲,他撲過去關門,才抓住門鈕,外邊已經有人在拉了;他鎖不了門,沒有氣力了,只能喊救命。他知道外邊要進來的是誰。——有時,他和家裡的人在一塊兒;可是突然之間,他們的臉變了,做出許多瘋瘋癲癲的事。——有時,他很安靜的在看書;冷不防覺得有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在他四周。他想逃,可是被拴住了。他要喊,嘴巴給堵住了。脖子給緊緊的箍著。他上氣不接下氣的醒過來,牙齒格格的打戰,直哆嗦了好些時候;他怎麼樣也擺脫不了恐怖的感覺。 他的臥室是屋子裡沒有窗沒有門的一角;進口高頭有根鐵杆,掛著條破簾子,就算跟父母的臥房隔開了。重濁的空迫使他呼吸阻塞。和他睡在一床的兄弟們常常用腳踢他。他頭裡熱烘烘的,白天牽掛著的小事這時給格外的誇大了,化為種種的幻覺。在這種近乎惡夢的,神經極度緊張的情形之下,一點兒極小的刺激都使他很痛苦。地板上格格的響聲使他驚悸不止。父親的鼾聲大得異乎尋常,不像是人的呼吸,他聽著不寒而慄,竟像是一頭野獸睡在那裡。黑夜把他壓倒了,它簡直是無窮無盡的,永遠是這樣的了:他仿佛已經躺了幾個月。他喘著氣,在床上坐起來,用襯衫的袖子抹著腦門上的汗。有時他推醒弟弟洛陶夫;可是他咕嚕了幾聲,把所有的被一起卷在身上又睡熟了。 他這種狂亂的苦悶,直要到簾子下面的地板上透露一線魚白色的時候,才算過去。這道黎明時分幽微的白光,使他一下子平靜了。雖然誰也不能在陰影中辨別出來,他已經覺得那道光溜進了屋子:熱度立刻退下去,血流也正常了,仿佛氾濫的河水重新回進了河床;全身的溫度平均了,他的失眠的乾澀的眼睛終於閉上了。 晚上快到睡覺的時間他就驚慌。他打定主意要抵抗瞌睡,預備熬夜,免得做惡夢。可是疲倦終究把他征服了;而且總在他最不防備的時候,那些妖魔又出現了。 可怕的黑夜!大多數的孩子覺得多甜蜜而一部分的孩子覺得多可怕的黑夜!……他怕睡覺,又怕睡不著覺。睡著也罷,醒者也罷,周圍總是些鬼怪的形象,幻想中的幽靈,還有那些母胎中的幼蟲,在童年將盡時的微光中浮動,好似在疾病的陰影中蕩漾。 但這些幻想的恐怖,不久便將在"大恐怖"前面消失。這大恐怖是蛀蝕一切人類的"死",古往今來的哲人竭力要忘掉它否定它而終於無效的"死"。 有一天他在壁櫥裡摸索的時候,抓到一些不認得的東西:一件孩子的衣衫,一頂有條紋的小帽。他得意揚揚的拿到母親前面,她非但不對他笑,反而沉著臉叫他放還原處。他並沒馬上照辦,還要追問為什麼;母親一言不答,把東西搶過來放在他拿不到的一格裡去了。他覺得莫名片妙,便再三的發問。她被逼不過,終於說出那是他沒有出世以前早已死掉的一個小哥哥的衣服。他愣住了:他從來沒聽見講過這件事。他靜默了一會,還想多知道些。可是母親好象心不在焉;只說他也叫做克利斯朵夫,可是比他聽話。他提出別的問句,她卻不願意回答了,只說那個孩子在天上,為他們大家祈禱。克利斯朵夫再也問不出什麼;母親叫他住嘴,讓她安心工作。她似乎真是一心在那裡縫東西,若有所思的,眼睛也不抬起來。過了一忽兒,她看見他躲在一邊生氣,便對他笑笑,很溫柔的叫他到外邊去玩。 這些話給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刺激。哦,原來有過一個孩子,跟他一樣也是母親的兒子,取著同樣的名字,差不多和他沒有分別,可是已經死了!——死,他不大明白是怎麼回事,大概是挺可怕的罷。——人家從來沒提到那個克利斯朵夫;他完全給忘了。那麼要是他死了,勢必是一樣的了?——晚上和大家一桌子吃飯,看他們有說有笑,談著不相干的事,他心裡還想著那個念頭。他要死了,敢情人家還會這樣快活!噯噯!他做夢也想不到母親這樣的自私,死了兒子還能笑!他對父母都恨起來了,很想為自己痛哭一場,預先哭自己的死。同時他也想提出一大串問題,可是不敢,他記得母親叫他住嘴的口氣。——終於他忍不住了,到睡覺的時候,母親來擁抱他,他就問: 「媽媽,他是不是也睡在我的床上?」 可憐的母親打了個寒噤,勉強裝著若無其事的聲音問: 「誰啊?」 「那孩子……那個死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聲音很低。 母親突然把他緊緊的抱著說:「住嘴,住嘴。」 她的聲音在發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親懷裡,聽到她的心跳。兩人靜默了一會,隨後她說: 「小寶貝,這種話以後不要再提了,……安心睡覺吧……不,這不是他的床。」 她把他擁抱了一下;他以為母親的腮幫濕了,只希望是真的濕了。他心裡寬慰了些:原來她還是心痛的!但過了一會,聽到母親在隔壁屋裡用著那種安靜的,日常聽慣的聲音說話,他又起了疑心。究竟哪種聲音是真的,現在的還是剛才的?——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想了好久,得不到答案。他極希望母親難過;當然,母親不快活他也要不快活的;可是那無論如何對他是一種安慰,可以減少他一些孤獨之感。——然後他睡熟了,明天,他不再想了。 過了幾星期,有個在街上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到了平時該來的時候竟沒有來;有人說他病了;從此他不來玩也沒有人奇怪。事情已經有了解釋,不是挺簡單嗎?——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從他的一角看見父母屋裡還亮著燈光。有人敲門,一位鄰居的太太來談天。他心不在焉的聽著,一邊照例編他自己的故事,並沒把人家的談話句句聽清。忽然鄰人說了句:「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便馬上停住:因為他知道說的是誰,就屏著氣聽下去。他的父母大驚小怪的叫了幾聲。曼希沃又扯著他的粗嗓子嚷道:「克利斯朵夫,聽見沒有?可憐的弗理茲死了。」 克利斯朵夫掙扎了一下,靜靜的回答說:「是的,爸爸。」 他的氣閉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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