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二


  從這天氣,曼希沃把孩子帶到一個鄰居家裡。那邊有一個室內音樂會,每星期演奏三次。曼希沃當第一小提琴手,約翰·米希爾當大提琴手。另外還有一個銀行職員,一個席勒街上的老鐘錶匠。不時還有個藥劑師挾著長笛來加入。總是下午五點開始,九點散場。一闋終了,大家喝些啤酒,街坊上的人隨便進進出出,靠壁站著,一聲不出的在那裡聽,按著拍子搖頭頓足,抽的煙把屋子弄得烏煙瘴氣。演奏的人一頁複一頁,一曲複一曲的奏下去,始終是那麼耐性。他們不說話,聚精會神的,擰著眉頭,偶然鼻子裡哼幾聲表示高興,可是他們非但不能把曲子的美表現出來,並且也感覺不到。他們的演技既不十分準確也不十分按拍,但從來不越軌,很忠實的依照片上的標識。他們對於音樂,容易學會,容易滿足;而那種不高不低的成就,在這個號稱世界上最富音樂天才的民族中間是很普遍的。他們貪多務得而並不挑剔氣質;對於這等強健的胃口,一切音樂都是好的,分量重的尤其好,——他們既不把貝多芬與勃拉姆斯加以區別,也不知道同一作家的一闋空洞的協奏曲和一闋深刻動人的奏鳴曲之間,有何差異,因為它們都是同樣的原料做成的。

  克利斯朵夫躲在一邊,在鋼琴後面;沒有人會驚動他,因為連他自己也得在地下爬著進去。裡邊黑洞洞的,地位剛好容得下他這個孩子,拳著身子躺在地板上。人家抽的煙直刺他的眼睛與喉嚨;另外還有灰塵,一大球一大球的象羊毛;可是他毫不在意,只顧嚴肅的聽著,象土耳其人般盤膝而坐,肮髒的小手指把琴後布上的那些窟窿愈挖愈大。所奏的音樂他並不全部喜歡,但絕對沒有使他厭煩的東西;他也從來不想整理出什麼意見來,因為他覺得年紀太小,什麼還沒有懂。有些音樂使他瞌睡,有些使他驚醒;反正沒有不入耳的。雖然他自己並沒知道,可是使他興奮的總是些上品的音樂。他知道沒有人看見,就扮著鬼臉,聳著鼻子,咬著牙齒,或者吐出舌頭,做出發怒的或慵懶的眼神,裝著挑戰的,威武的神氣揮舞手足,他恨不得望前走,打,把世界碎為齏粉。他騷動得那麼厲害,終於鋼琴頂上露出了一個人頭,對他喊道:

  「喂,孩子,你發瘋了麼?不准和鋼琴搗亂,把手拿出來好不好?我要來擰你的耳朵了!"——這一下他可是又羞又惱。幹嗎人家要來掃他的興呢?他又不幹壞事。真的,人家老是跟他過不去!他的父親又從而附和。人家責備他吵鬧,不喜歡音樂。結果連他自己也相信這話了。——那些老實的公務員只會象機器似的奏些協奏曲;要是告訴他們,說在場的人中間對音樂真有感覺的只有那個孩子的話,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倘使人家要他安靜,那末幹嗎奏那些鼓動他的曲子呢?在那些樂章中,有飛奔的馬,刀劍的擊觸,戰爭的呐喊,勝利的歡呼,人家倒要他跟他們一樣搖頭擺腦的打拍子!那他們只要奏些平板的幻想曲,或嘮叨了大半天而一句話也沒說的樂章就得了。這類東西在音樂中有的是,例如戈爾德馬克的①那一闋,剛才老鐘錶匠就很得意的說:「這個很美。一點也不粗糙。所有的棱角都給修得圓圓的……"那時孩子就迷迷糊糊的很安靜了。他不知道人家奏些什麼,到後來甚至聽不見了;但他很快活,四肢酥軟,在那裡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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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爾·戈爾德馬克(1830—1915),匈牙利作曲家,作品有歌劇《薩巴女王》、《爐邊的蟋蟀》等。

  他的幻想可並不是什麼連貫的故事,而是沒頭沒尾的,他難得看到一幅清楚的形象:母親做著點心,用萬刮去手指上的麵糊;——或是隔天看見在河裡游泳的一隻水老鼠;——再不然是他想用柳條做的那根鞭子……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會想起這些!——他往往是一無所見,可是明明覺得有無數的境界。那好比有一大堆極重要的事,不能說或不必說,因為是人盡皆知的,從古以來就是這樣的。其中有些是淒涼的,非常淒涼的;但絕對沒有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種難堪,也並沒有象克利斯朵夫挨著父親的巴掌,或是羞憤交加的想著什麼委屈的時候那種醜惡與屈辱:它們只使他精神上感到淒涼靜穆。同時也有些光明的境界,散佈出歡樂的巨流,於是克利斯朵夫想道:「對啦,……我將來要做的就是這樣的。"他完全不知道所謂這樣的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說這句話;但他覺得非說不可,覺得那是極明顯的事。他聽到一片海洋的聲音,就在他身旁,只隔著一道砂堤。這片海洋是什麼東西,要把他怎樣擺佈,克利斯朵夫連一點觀念都沒有。他只意識到這海洋要從堤岸上翻過來,那時……啊,那時才好呢,他可以完全快樂了。只要聽著它,給它宏大的聲音催眠著,一切零星的悲痛與恥辱就都能平復下來;固然這些感覺還使他傷心,可是再沒有可恥與侮辱的意味: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差不多是甜美的了。

  平庸的音樂往往使他有這種醉意。寫作這類東西的人是些可憐蟲,一無所思,只想掙錢,或是想把他們空虛的人生編造一些幻象,所以才依照一般的方式——或為標新立異起見而全然不照方式——把音符堆砌起來。但便是一個傖夫俗物所配製的音樂,也有一股強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靈激發出狂風驟雨。甚至由俗物喚引起來的幻想,比那些使勁拖曳他的強有力的思想更神秘更自由:因為無意義的動作與廢話並不妨害心靈自身的觀照……

  孩子這樣的躲在鋼琴後邊物我兩忘,——直到他忽然覺得螞蟻爬上他大腿的時候,才記起自己是個小孩子,指甲烏黑,把鼻子望牆上輕輕挨著,雙手攀著腳的小孩子。

  曼希沃踮著足尖走進來,撞見孩子坐在太高的鍵盤前面的那天,他把他打量了一會,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麼早先沒想到呢?……這不是家庭的運氣嗎!"沒有問題,他一向認為這孩子將來不過是個鄉下人,跟他母親一樣。"可是試一下又不破費什麼。喝,這倒是一個機會!他將來可以帶著他周遊德國,也許還能到國外去。那不是又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嗎?"——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為中發掘出一點高尚的成分,而發掘不出的時候是難得有的。

  有了這點信心以後,他一吃過晚飯,最後一口東西剛下肚,就馬上把孩子再去供在鋼琴前面,要他複習白天的功課,直到他眼睛累得要闔攏來的時候。然後明天又是三次。後天又是三次。從此竟是每天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厭倦了,後來竟悶得慌了;終於他支持不住,試著反抗了。人家教他做的功課真無聊,不過要他的手在鍵盤上飛奔,越快越好,一邊要把大拇指很快的偷渡過去,或是把跟中指與小指牽連①在一塊兒的無名指練得婉轉如意。這些都教他頭痛;而且聽起來一點不美。餘音嫋嫋的妙境,迷人的鬼怪,一刹那間感覺到的夢一般的世界,……一切都完了……音階之後又是練習,練習之後又是音階,枯索,單調,乏味,比著餐桌上老講著飯菜,而且老是那幾樣飯菜的話更乏味。孩子先是不大用心聽父親所教的東西了。給罵了一頓,他老大不願意的繼續下去。這樣當然招來了冷拳,他便用最惡劣的心情來反抗。有一晚聽見父親在隔壁屋子說出他的計劃,克利斯朵夫的氣更大了。哦,原來是為了要把他訓練成一頭玩把戲的動物拿到人前去賣弄,才這樣的磨他,硬要他整天去撥動那些象牙鍵子!他連去看看親愛的河的時間都沒有了。他們幹嗎要跟他過不去呢?——他的驕傲與自由都受了傷害,他憤慨極了。他決意不是從此不弄音樂,便是儘量的彈得壞,使父親灰心。這對他也不大好受,可是他的自由獨立非挽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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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鋼琴指法,中指彈過第三個音時當用拇指在食指中指下面彎過去彈第四個音。

  從下一課起,他就實行他的計劃。他一心一意的把音彈錯,把裝飾音弄成一團糟。曼希沃叫著喊著,繼之以怒吼;戒尺象雨點一般落下來。他有根粗大的戒尺,孩子彈錯一個音,就打一下手指;同時在他耳邊咆哮,幾乎把他震聾。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臉扭做一團,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忍著痛苦照舊亂彈,覺得戒尺來了便把腦袋縮下去。但這不是個好辦法,他不久也發覺了。曼希沃和他一樣固執,他發誓哪怕兩天兩晚的拚下去,他也決不放過一個音,直到他彈准為止。克利斯朵夫拚命留神要教自己每次都彈錯,曼希沃看見他每逢裝飾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的打在旁邊的鍵子上,也就懷疑他是存心鬧鬼。戒尺的記數加了倍,克利斯朵夫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覺。他不聲不響的,可憐巴巴的抽咽著,把眼淚往肚裡咽。他懂得這樣下去是沒有僥倖可圖的,只能試試最後一個辦法。他停下來,一想到他將要掀起的暴風雨,先就發抖了:

  「爸爸,我不願意再彈了,"他鼓足勇氣說。

  曼希沃氣得不能呼吸了。

  「怎麼!……怎麼!……"他喊道。

  他搖著孩子的手臂差點兒把它扭斷。克利斯朵夫越來越哆嗦,一邊舉著肘子防備拳頭,一邊繼續說:「我不願意再彈。第一,因為我不願意挨打。而且……」

  他話沒有說完,一個巴掌把他打斷了呼吸。曼希沃嚷道:

  「嘿!你不願意挨打?你不願意挨打?……"接著拳頭就象冰雹一樣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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