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克利斯朵夫過了好久才發覺父親喝酒。曼希沃的酗酒並不超過某個限度,至少在初期。發酒瘋的時候也並不粗暴。大概總是過分的快樂。他說些傻話,幾小時的拍著桌子,直著喉嚨唱歌;有時他死拖活拉的要跟魯意莎和孩子們跳舞。克利斯朵夫明明看見母親垂頭喪氣,躲得遠遠的,低著頭做活;她儘量的不看酒鬼;他要是說出使她臉紅的野話,她就很溫和的叫他住嘴。可是克利斯朵夫弄不明白;他多麼需要快樂,父親興高采烈的回家,在他簡直象過節一樣。家裡老是那末淒涼,這種狂歡正好讓他鬆動一下。父親的滑稽的姿勢,不三不四的玩笑,使他連心都笑開了;他跟著一起唱歌,跳舞,覺得母親很生氣的喝阻他非常掃興。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父親不也在那樣做嗎?雖然他一向頭腦很靈,把事情記得很清,覺得父親好些行為都跟他兒童的正直的本能不盡符合,可是他對父親仍舊很崇拜。這在兒童是一種天然的需要。也是自我之愛的一種方式。倘使兒童自認為沒有能力實現心中的願望,滿足自己的驕傲,他就拿這些去期望父母;而在一個失意的成人,他就拿這些去期望兒女。在兒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衛他的人,代他出氣的人;父母心中的兒女亦然如此,不過要等將來罷了。在這種"驕傲的寄託"中間,愛與自私便結成一起,其奮不顧身的氣勢,竭盡溫存的情緒,都達於沉醉的境界。因此克利斯朵夫把他對父親的一切怨恨都忘了,儘量找些景仰他的理由:羡慕他的身段,羡慕他結實的手臂,他的聲音笑貌,他的興致;聽見人家佩服父親的演技,或者父親過甚其辭的說出人家對他的恭維話,克利斯朵夫就眉飛色舞,覺得很驕傲。他相信他的自吹自擂,把父親當做一個天才,當做祖父所講的英雄之一。

  一天晚上七點光景,只有他一個人在家。小兄弟們跟著老祖父散步去了,母親在河邊洗衣服。門一開,曼希沃闖了進來;他光著頭,衣衫不整,蹦蹦跳跳的,一倒便倒在桌前的椅子裡。克利斯朵夫笑了,以為他象平常一樣又來玩把戲了,便迎上前去。但走近一看,他再也笑不上來了。曼希沃坐在那裡,垂著手臂,眨巴著眼睛望著前面,臉色通紅,張著嘴,不時發出很可笑的蟈蟈聲。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先是以為父親開玩笑,可是看

  他一動不動,便害怕了。他喊著:「爸爸!爸爸!」

  曼希沃仍是象母雞一樣蟈蟈的叫。克利斯朵夫無可奈何的抓著他的胳膊,盡力的推他搖他:「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啊!」

  曼希沃身子軟綿綿的晃來晃去,差不多快倒下來;他腦袋向前,對著克利斯朵夫的頭伸過來,瞪著他,氣哼哼的嘟囔著,根本說不成話。趕到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和他神色錯亂的眼睛碰在一起的時候,孩子忽然大吃一驚,逃到臥房的盡裡頭,跪在床前,把臉埋在被窩底下。這樣的過了半晌。曼希沃在椅子上重甸甸的搖擺,傻笑。克利斯朵夫掩著耳朵不願意聽,打著哆嗦。他的心緒真是沒法形容:只覺得昏天黑地,又是怕又是痛苦,仿佛死了什麼人,死了一個心愛而敬重的人。

  一個人也不回家,屋子裡只有父子兩個;天黑下來了,克利斯朵夫的恐怖一分鐘一分鐘的增加。他不由自主的要伸著耳朵聽,可是一聽那個認不得的聲音,全身的血都涼了;瘸腿似的鐘擺,替那胡鬧的怪聲打拍子。他受不住了,想逃了。可是要走出屋子非在父親面前過不可;而克利斯朵夫一想要看到父親的眼睛就發抖,仿佛會嚇死的。他想法蹲在地下,手腳並用的爬到房門口。他既不敢喘氣,也不敢抬頭望一眼,只要在桌子底下看到父親的腳有點小小的動作,他就停住。醉鬼的一條腿在那裡索索的抖。克利斯朵夫終於到了門口,笨拙的手也抓住了門鈕,不料慌慌張張的一鬆手,門又突然關上了。曼希沃想轉過身來看,他坐著搖擺的椅子冷不防失去了重心,稀裡嘩啦的倒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嚇得連逃出去的氣力也沒有了,靠在牆上眼看著父親躺在腳下;他喊救命了。

  一跤跌下,曼希沃清醒了些。把摔他下地的椅子罵著,咒著,捶了幾拳,掙扎著想站起而站不起來之後,他背靠著桌子坐定了,開始認出周圍的環境。他看見克利斯朵夫哭著,就叫他過去。克利斯朵夫想逃,可是挪不動身子。曼希沃又叫他,看孩子站著不動就生了氣,賭起咒來。克利斯朵夫只得渾身哆嗦的向前。曼希沃把他拉過去,抱他坐在膝上,先擰著孩子的耳朵,結結巴巴的,把兒童應該如何尊重父親的話教訓了一頓。隨後,他忽然改變了念頭,一邊說著傻話一邊把他在懷裡顛簸,哈哈大笑。然後他又急轉直下的想到不快活的念頭,哀憐孩子,哀憐自己,緊緊摟著他,幾乎教他喘不過氣,把眼淚和親吻蓋滿著孩子的臉;末了,他高聲唱著我從深處求告,搖著孩子給他催眠。克利斯朵夫嚇昏了,一①點不敢掙扎。他在父親懷裡悶死了,聞到一股酒氣,聽著醉漢的打嗝兒,給討厭的淚水與親吻的口水沾了一臉,他又害怕又噁心的在那兒受難。他真想叫喊,可是一聲也喊不出。他覺得這可怕的情形仿佛有一世紀之久,——直到後來,房門一開,魯意莎挽著一籃衣服進來了。她大叫一聲,把籃摔在地下,拿出她從來未有的狠勁,奔過來從曼希沃懷裡搶出了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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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舊約·詩篇》第一二○七:「耶和華啊,我從深處向你求告,主啊,求你聽我的聲音……」

  「哎喲!該死的酒鬼!"她嚷著,眼裡冒著火。

  克利斯朵夫以為父親要去殺死母親了。可是曼希沃被他女人聲勢洶洶的態度嚇呆了,一句話也沒有,哭起來了。他在地下亂滾,把頭撞著家具,嘴裡還說她是對的,他是一個酒鬼,害一家的人受苦,害了可憐的孩子們,他願意馬上死掉。魯意莎轉過身子不理他,把克利斯朵夫抱到隔壁房裡,儘量的撫慰他。孩子還在發抖,對母親的問話也答不上來;接著他又嚎啕大哭。魯意莎把他的臉在水裡浸了一忽兒,擁抱他,對他說著溫柔的話,和他一起哭了。終於他們倆都靜下來。她跪在地下,叫他也跪在旁邊。他們做了個祈禱,求上帝治好父親這種惡習,使他仍舊和和氣氣的,跟從前一樣。魯意莎安排孩子睡下。他要她坐在床邊拿著他的手。那一夜,魯意莎在發燒的克利斯朵夫的床頭坐了好久。酒鬼卻躺在地下打鼾。

  過了一晌,克利斯朵夫上學了;他老望著天花板上的蒼蠅,把拳頭捶著旁邊的孩子,推在地下;他動個不停,笑個不停,從來不念書。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自己摔在了地下,討厭他的老師便說了句難聽的話隱射某個大家知道的人,說他大概要青出於藍的走上那條路了。所有的孩子聽著都哈哈大笑;有些同學還揭穿隱喻,加上一些又明白又有分量的注解。克利斯朵夫爬起來,羞得滿臉通紅,拿起墨水瓶對準一個正在笑的人扔過去。老師沖上來就是一頓拳頭,用鞭子抽他,要他跪在地下,再加上極重的罰課。

  他臉色發了青,憋著一肚子怨氣回家,冷冷的說他再也不上學了。家裡人並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明天早上,母親提醒他該上學了,他卻安安靜靜的回答,他早說過不去的了。魯意莎對他軟騙硬嚇都沒用。他坐在一角,死賴在那裡。曼希沃揍他,他就直嚷;每次揍過了叫他上學,他總是火氣更大的回答一聲"不去!"人家要他至少說出理由來,他卻咬緊牙關,死不開口。曼希沃抓著他硬到學校交給老師。可是他一到座位上,就有計劃的毀壞手頭所有的東西:墨水瓶,筆,練習簿,書本,而且故意做得教人看見,帶著挑戰的意味望著老師。結果他被關進黑房。——過了一會,老師發見他用手帕縛著脖子,拼命往兩頭拉,他要把自己勒死。

  人家只得打發他回去。

  克利斯朵夫很能吃苦。他結實的身體是父親與祖父的遺傳。家裡沒有一個嬌弱的人:生病也罷,不生病也罷,他們從來不抱怨,什麼也不能使克拉夫脫父子的習慣改動分毫。他們不管什麼天氣都出門,夏天跟冬天一樣,幾小時的淋著雨或曬著太陽,有時還光著頭,敞開著衣服,由於疏忽或由於逞強,走上幾十裡地也不覺得疲倦。可憐的魯意莎一聲不出的跟在後面,血色全無,兩腿虛腫,心跳得要蹦出來了,只能走一下停一下,他們又可憐她又瞧不起她。克利斯朵夫也差不多要跟著他們輕視母親了:他不懂一個人怎麼會生病的。他跌了一跤,碰了一下,弄破了,燙壞了的時候,他是不哭的,只對著使他受罪的東西生氣。父親跟小夥伴們的強暴,街上和他打架的野孩子,把他磨煉得十分結實。他不怕挨打,鼻青眼腫的回家是常事。有一天,他在這一類的惡鬥中,被敵人壓在身底下,拚命把他的腦袋撞著街上的石板;他被救出來的時候,差不多快悶死了。他可認為稀鬆平常,預備把這一套照樣去回敬別人。

  然而他也害怕許許多多的東西;雖然為了驕傲而不說,但他最痛苦的莫過於童年時代那些連續不斷的恐怖。尤其有兩三年之久,它們象病一般的把他折磨著。

  他怕藏在暗處的神秘的東西,怕那些要害人性命的惡鬼,蠢動的妖魔,那是每個孩子的頭腦裡都有而且到處看得見的。一方面這是原始動物的遺傳;一方面因為初生的時期,生命與虛無還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記憶,從冥頑的物體一變而為幼蟲的感覺,都還沒有消失:這種種的幻覺便是兒童恐怖的根源。

  他怕那扇閣樓的門:它正對著樓梯,老是半開著。他要走過的時候,心就跳了,便鼓足勇氣竄過去,連望也不敢望一下。他覺得門背後總有什麼人或什麼東西。逢到閣樓門關上的日子,他從半開的貓洞裡清清楚楚聽到門後的響動。這原不足為奇,因為裡邊有的是大耗子;但他的幻想認為那是一個鬼怪:身上是七零八落的骨頭,百孔千瘡的皮肉,上面是一個馬頭,一雙嚇得死人的眼睛,總之是奇奇怪怪的形狀。他不願意想它,但不由自主的要想。他手指顫危危的去摸摸門鍵是否拴牢,摸過之後,走到半樓梯還要再三回去瞧瞧。

  他怕屋外的黑夜。有時他在祖父那邊待久了,或是晚上被派去有什麼差使。老克拉夫脫住的地方差不多已經在城外,一過他的屋子便是上科隆去的大路。在這座屋子與市梢上有燈火的窗子中間,大約隔著二三百步,克利斯朵夫卻覺得有三倍的遠。有一段路拐了彎,什麼都看不見了。黃昏時的田野是荒涼的;地下都黑了,天上灰灰的好不可怕。走完環繞大路的叢樹而爬上土丘的時候,還能看到天邊有些昏黃的微光;但這種光並不發亮,反比黑夜更教人難受,黑的地方顯得更黑:那是一種垂死的光。雲差不多落到地面上。小樹林變得很大很大,在那兒搖晃。瘦削的樹好似奇形怪狀的老人。路旁界石上的反光,象青灰色的衣服。陰影似乎在蠕動。土溝裡有侏儒坐著,草裡閃著亮光,空中有東西飛來飛去,可怕得很,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蟲,叫得那麼尖厲刺耳。克利斯朵夫老是提心吊膽,預備自然界中出點兒什麼兇惡的怪事。他飛奔著,心在胸中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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