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你做了什麼事?回答我呀!」

  孩子哭起來了,曼希沃嚷起來了,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高,臨了魯意莎也急急忙忙上樓了。她還象剛才一樣的神魂不定,一進來就大罵,又加上幾個嘴巴,曼希沃聽明白了,也幫著揍他,(或許沒有明白之前已經動手了),那股狠勁差不多可以打死一條牛。他們倆叫著嚷著。孩子嚎著。結果父母吵架了,火氣都一樣的大。曼希沃一邊揍著孩子一邊說孩子並沒錯,說這是侍候別人的好處,他們仗著有錢,肆無忌憚。魯意莎一邊揍著孩子一邊罵丈夫野蠻,說她不答應他碰孩子,把他打傷了。的確,克利斯朵夫流了些鼻血,他自己並不在乎;母親粗手粗腳的把濕布堵住他鼻子,他也並不感激,因為她還在罵他。末了,他們把他推在一間黑房裡,不給他吃晚飯。

  他聽見他們對叫對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個,似乎是母親,他從來想不到她會這樣凶的。一天的苦難一起壓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兩個孩子的強凶霸道,那太太的強凶霸道,父母的強凶霸道,——還有他雖然不大明白,可是象劇烈的傷口一般使他感覺到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會向那些卑鄙的惡人低頭。這種卑躬屈膝的態度,他第一次隱隱約約的感覺到,認為簡直是無恥。他心中一切都動搖了:對父母的尊敬與欽佩,對人生的信心,希望愛人家、同時也受到人家的愛那種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絕對的道德信仰,一古腦兒都給推翻了。這是天翻地覆的總崩潰。他給暴力壓倒了,既沒法自衛,也沒法躲閃。他閉住了氣,以為要死了。在無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發僵了。他用拳、用頭、用腳,望牆上亂打亂撞,大號大叫,抽搐著,拚命的撞著家具,倒在了地下。

  父親母親都趕了來,把他抱在懷裡,這一下他們倆是比賽誰更溫柔了。母親替他脫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坐在旁邊,直等到他比較安靜的時候。但他一點兒不讓步,一點兒不原諒,他假裝睡著,不願意和她擁抱。他認為母親惡劣而又卑鄙。至於她為生活和養活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邊跟他為難的隱痛,他是萬萬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淚也流到了最後一滴,他覺得鬆動了些。他累極了,可是神經過於緊張,還不能立刻睡著。他迷迷忽忽的覺得剛才的印象又在那裡浮動,尤其是那個小姑娘,睜著明亮的眼睛,聳著小鼻子,一臉的瞧不起人,肩上披著長頭髮,光著腿,說著那些幼稚而裝腔做勢的話。他打了個寒噤,好象又聽到她的聲音了。他記得自己在她面前多麼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諒她的起侮,恨不得也把她欺侮一頓,教她哭一場。他想種種的方法,可一個都想不出。看樣子,她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為了消消自己的氣,他假定一切都能夠如願以償。他把自己想做一個有權有勢的人,而她又愛上了他。根據這個,他就造出一段荒唐的故事,結果他竟信以為真了。

  她為他害了相思病;他可是不理她。他在她門前走過,她躲在窗簾後面偷偷的看他;他明明知道,卻故意假癡假呆,同人家有說有笑。甚至為了增加她的苦悶,他出門到遠地去了。他幹了很大的事業。——他從祖父的英雄故事中挑出幾段做穿插。——那時她可悲傷得病倒了。她的母親,那位驕傲的太太來哀求他:「我可憐的女兒快死了。我求你,請你來罷!」於是他去了。她躺在那兒,臉色蒼白,瘦得不得了。她向他伸出手來。她說不上話,只顧捧著他的手親著哭著。於是他很慈悲很溫柔的望著她,囑咐她保養身體,允許她愛他。故事編到這個地方,他為了延長自己的快意,便把那一段對話和動作翻來覆去講了好幾遍,結果他睡了,心平氣和的睡熟了。

  他睜眼醒來,已經天亮了,可是這一天的光輝沒有昨天早晨那樣輕快了:世界有過一點兒變化了。克利斯朵夫已經嘗到了人間的不公道。

  有些時候家裡非常艱難,而這種情形越來越多了。遇到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感覺最清楚的要算克利斯朵夫。父親是一點不覺得的;他第一個撿菜,儘量的拿。他咭咭呱呱的說話,自得其樂的哈哈大笑,全沒注意到他的女人強作笑容,和瞧他撿菜的那種目光。盤子從他手裡遞過來,一半已經空了。魯意莎替孩子們分菜,每人兩個馬鈴薯。輪到克利斯朵夫,往往盤子裡只剩了三個,而母親自己還沒拿。他早已知道,沒輪到他就已經數過了,他便鼓足勇氣,裝做滿不在乎的說:「只要一個,媽媽。」

  她有點不放心了。

  「兩個罷,跟大家一樣。」

  「不,真的,我只要一個。」

  「你不餓麼?」

  「對啦,我不大餓。」

  可是她也只拿一個,他們倆仔仔細細的剝皮,把它分成小塊,慢條斯理的吃著。母親留心看著他,等他吃完了就說:

  「喂,把這個吃了罷!」

  「不,媽媽。」

  「你可是病了?」

  「不是的,我吃飽了。」

  有一回父親怪他作難,把最後一個馬鈴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從此克利斯朵夫留了神,把剩餘的一個放在自己盤裡,留給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貪嘴的,早就在眼梢裡瞅著了,待了一忽兒就說:「你不吃嗎?給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親,恨他的不想到他們,連吃掉了他們的份兒都沒想到!他肚子多餓,他恨父親,竟想對他說出來,可是他又高傲的想起來,自己沒有掙錢的時候沒有說話的權利。父親多吃的這塊麵包,是父親掙來的。他還一無所用,對大家只是一個負擔。將來他可以說話,——要是還能挨到將來!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餓死了!……

  這種慘酷的挨餓的痛苦,他比別的孩子感覺得更清楚。他的強壯的胃受著毒刑;有時他為之發抖,頭疼;胸口有個窟窿在打轉,越轉越大,仿佛有把錐子往裡鑽。可是他忍著不說,他覺得母親在注意他,便裝做若無其事。魯意莎很揪心的,隱隱約約的懂得,兒子省著不吃是為了讓別人多吃一些;她拚命丟開這念頭,總是丟不開。她不敢追究,不敢查問克利斯朵夫的真情;要是真的,她又怎麼辦呢?她自己從小就挨餓慣的。既然沒有辦法,抱怨有什麼用?的確,她因為身體衰弱,不需要多吃東西,沒想到孩子挨餓的時候更難受。她什麼話也不和他說。有一兩次,兩個孩子跑在街上,曼希沃出去了,她要大兒子留在身邊替她做點兒小事。她繞線,克利斯朵夫拿著線團。冷不防她丟下活兒,熱情衝動的把他拉在懷裡,雖然他很重,還是抱他他坐在膝上,緊緊的摟著他。他使勁把手臂繞著她的脖子。他們倆無可奈何的哭著,擁抱著。

  「可憐的孩子!……」

  「媽媽,親愛的媽媽!……」

  他們一句話也不多說;可是彼此心裡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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