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這個職務使克利斯朵夫犧牲不小:下午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舒舒服服的玩。可是人家拿他當大人看,他也很得意,便一本正經的盡他的責任。他竭力逗小兄弟們玩兒,把自己的遊戲做給他們看,拿母親和小娃娃說的話跟他們胡扯。再不然他學大人的樣輪流的抱他們;重得吃不住了,他就咬緊牙齒,使勁把小兄弟摟在懷裡,不讓他跌下。兩個小的老是要人抱;克利斯朵夫抱不了的時候,他們便哭個不休。他們磨他,常常把他弄得發窘。他們很髒,需要收拾,照顧。克利斯朵夫不知道怎麼辦。他們欺負他。有時他真想打他們一頓,可是又想:「他們還小呢,什麼都不知道,"便滿不在乎的讓他們抓、打、耍弄。恩斯德會無緣無故的叫嚷,跺腳,滿地打滾:他是個神經質的孩子,魯意莎囑咐克利斯朵夫不能跟他彆扭。洛陶夫卻象猴子一樣的狡猾,老是趁克利斯朵夫手裡抱著恩斯德的時候,在他背後百般搗亂:砸破玩具,倒翻水,弄髒衣服,在壁櫥裡亂掏,把碟子都掉在地下。

  洛陶夫搗亂的兇狠,往往使母親回來非但不誇獎克利斯朵夫,反而對著狼藉滿地的情形愁眉苦臉的說一句(雖然不是埋怨他):

  「可憐的孩子,你真不高明。」

  克利斯朵夫受著委屈,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魯意莎從來不錯過掙錢的機會,遇到特殊情況照舊出去當廚娘,人家結婚或是小孩子受洗的時候,她幫著做酒席。曼希沃假裝不知道,因為這有傷他的自尊心;但瞞著他去做,他也並不生氣。小克利斯朵夫對於人生的艱苦還一無所知;他除了父母的意志以外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約束,而父母的約束也並不怎麼嚴,他們是差不多讓他自生自發的。他只希望長大成人,可以為所欲為。一個人一步一趨所能碰到的釘子是他意想不到的;他尤其想不到連父母也不能完全自主。他第一次看別人有治人與治於人的分別,而他家裡的人並非屬￿前一類的那天,他整個身心都反抗起來:這是他一生第一次的受難。

  那天,母親替他穿了最乾淨的衣服,那是人家佈施的舊衣衫,由魯意莎很巧妙很耐性的改過了的。依著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去接她。他一想要自個兒進去,不免有點兒膽小。一個當差在門洞下面閒蕩,攔住了孩子用長輩的口氣問他來意。克利斯朵夫紅著臉,照母親囑咐的話,嘟囔著說要找"克拉夫脫太太"。

  「克拉夫脫太太?找她幹嗎,克拉夫脫太太?"當差很俏皮的把"太太"兩個字念得特別重。"她是你母親嗎?魯意莎在廚房裡,你從那邊上去,廚房在走廊盡頭。」

  他朝著那個方向走過去,臉越來越紅了;聽見人家叫出母親的小名,覺得很難為情,他窘極了,恨不得馬上逃到可愛的河邊,去躲在樹底下,他平常自言自語編故事的地方。

  一到廚房,他又被別的僕人包圍,他們叫叫嚷嚷的招呼他。在裡面靠近爐灶的地方,母親對他笑著,又溫柔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跑過去撲在她的腿中間。她戴著一條白圍裙,手裡拿著一支大木匙。她抬其他的下巴,讓大家看到他的臉,叫他給在場的每個人去握手請安,這一下他可更加慌了。他不願意那麼做,扭轉身子朝著牆壁,把手蒙著臉。可是,慢慢的他膽子大了些,在手指縫裡露出一隻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給人家一瞧又立刻躲起來。他偷偷的打量屋子裡的人。母親那種大事在身的忙碌的神氣,他從來沒見過;她在每只鍋子裡嘗嘗味道,發表意見,用肯定的口氣說明烹調的訣竅,原來在那個人家當差的廚娘恭而敬之的聽著。屋子非常漂亮,擺著耀眼的銅器;母親在這等地方受人佩服,當那種角色,孩子看了心裡很驕傲。

  大家的談話突然停止。廚房的門打開了,進來一位太太,拖著硬繃繃的衣服悉索作響,不大放心的對四周看了看。她年紀已經不輕,可還穿著件袖子寬大的淺色衣衫;她手裡提著衣擺,怕碰到什麼東西。可是她仍舊走到灶前看看菜,甚至還嘗嘗味道。當她微微舉起手臂的時候,袖子一滑,把肘子部分的胳膊都露了出來:克利斯朵夫認為怪難看,非常不雅。她對魯意莎說話的口氣多麼刺耳,多麼威嚴!而魯意莎回答她又多麼恭敬!克利斯朵夫看著愣住了。他躲在屋角想不給人家發見;可是沒用。太太查問這個男孩子的來歷,魯意莎便過來拉他,要他去見太太,抓住了他的手不讓他再把臉蒙起來。克利斯朵夫雖然想掙扎逃跑,可是莫名片妙的覺得,這一回是無論如何不能抗拒的了。太太望著孩子嚇昏了的臉,先很和氣的對他笑了笑,但馬上又拿出長輩的神氣,查問他的品行,宗教的功課等等。他只是一言不答。她也查看衣服怎麼樣;魯意莎立刻說好極了,隨手整了整他的上衣;克利斯朵夫覺得身上一緊,幾乎要叫起來。他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要向那位太太道謝。

  太太拉著他的手,說要帶他到她的孩子那邊去。克利斯朵夫求救似的望著母親;可是她對女主人那種巴結的神氣使他感到沒有希望,只得跟著太太走,象一頭被牽入屠場的羔羊。

  他們到了一個園子裡,那兒有兩個孩子沉著臉,一男一女,和克利斯朵夫差不多年紀,好象正在生氣。克利斯朵夫一來,倒是給他們解了圍。兩人走攏來打量這新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被太太丟在那兒,呆呆的站在一條小道上,低著眼睛。那兩個在幾步之外,把他從頭到腳的瞧著,彼此碰著肘子,指手劃腳的笑。終於他們打定了主意,問他是誰,從哪兒來的,他父親是做什麼的。克利斯朵夫楞頭瞌腦的一聲不出,窘得幾乎哭出來;那個拖著淡黃辮子,穿著短裙,光著兩腿的小姑娘,尤迫使他害臊。

  他們玩起來了。正當克利斯朵夫心神略定的時候,那位小少爺突然在他面前站住,扯著他的衣服說:「呦!這是我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聽說他的衣服是別人的,他覺得非常氣憤,拚命的搖頭否認。

  「我還認得出呢!"那個男孩子說;"是我的舊藍上裝:這兒還有塊汙跡。」

  他用手指點在上面。隨後他又細細看下去,打量克利斯朵夫的腳,問他那雙滿是補釘的鞋頭是用什麼補的。克利斯朵夫的臉漲得通紅。小姑娘撅著嘴輕輕的和她的兄弟說:「他是個窮小子。"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想出話來了。他嗄著嗓子結結巴巴的說,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脫的兒子,母親是當廚娘的魯意莎,——他以為這個頭銜和別的頭銜一樣好聽,而且自己是很有理由的;也以為這樣一說,他們那種瞧不起人的偏見就給駁倒了。但那兩個孩子,雖然給這個新聞引動了興味,可並不因此瞧得其他。相反,他們倒拿出老氣橫秋的口氣,問他將來當什麼差使,廚子還是馬夫。克利斯朵夫又不作聲了,仿佛有塊冰直刺到他的心裡。

  兩個有錢的孩子,突然對窮小子起了一種兒童的、殘忍的、莫名片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聲更大膽了,想用什麼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豈不放鬆。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著緊窄的衣服不能跑,便靈機一動,要他做跳欄的遊戲。他們用小凳堆起來做柵欄,叫克利斯朵夫跳過去。可憐的孩子不敢說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氣力望前一沖,馬上倒在地下,只聽見周圍哈哈大笑。他們要他再來過。他眼淚汪汪的,拚了一下命,居然跳過了。可是那些劊子手還不滿意,認為柵欄不夠高,又把別的東西加上去,堆成了一座小山。克利斯朵夫試著反抗,說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膽怯鬼,說他害怕。克利斯朵夫聽著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就跳了,跌了。他的腳碰到了障礙物,所有的東西都跟著他一起倒下。他擦破了手,差點兒砸破腦袋,而最倒楣的是,他的衣服在膝蓋部分和旁的地方都撕裂了。他又羞又惱,只聽見兩個孩子高興得在周圍跳舞;他心裡難過死了,覺得他們瞧不其他,恨他:為什麼?為什麼?他寧可死了!——最難受的痛苦就是兒童第一次發現別人的兇惡:他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沒有一點兒倚傍,真是什麼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來;男孩子把他一推又跌倒了;小姑娘還要踢他。他重新再爬:兩個孩子卻一起撲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臉撳在土裡。於是他心頭火起;一樁又一樁的磨折怎麼受得了!手疼得發燒,又撕破了美麗的衣衫,——那真是大難臨頭了!——羞愧,悲傷,對強暴的憤懣,一下子來的多少災重,統統變成一股瘋狂的怒氣。他把手和膝蓋撐在地下,撅起身子,象狗一樣抖擻了一下,把兩個敵人摔開了;等到他們再撲上來,他便低著頭直撞過去,給了小姑娘一個嘴巴,又是一拳把男孩子打倒在壇中間。

  於是一陣叫嚷,孩子們尖聲喊著逃進屋子去了。然後只聽見砰砰訇訇的開門,怒氣勃勃的羅唕。太太出現了,抱著長裙,儘量的奔。克利斯朵夫看見她來並不想逃;他對自己所做的事嚇壞了:這是闖了大禍,犯了大罪;但他一點不後悔。他等著。他完了。管它!他已經絕望了。

  太太向他直撲過來。他覺得挨了打,聽見她狂叫怒吼,說了許多話,一句也聽不出。兩個小冤家又來了,看著他受辱,一邊還咭咭呱呱的直著嗓子叫。僕人們也都到場,七嘴八舌的嚷成一片。又為了徹底收拾他,魯意莎也給叫了來;她非但不保護他,反而不問情由就是幾個嘴巴,還要他賠禮。他憤憤的拒絕了。母親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太太跟孩子前面,要他下跪。可是他跺腳,大叫,咬著母親的手,終於在僕人們的哄笑聲中逃跑了。

  他走了,傷心得不得了;又氣憤,又挨了頓巴掌,臉上火辣辣的發燒。他竭力不去想它,急急忙忙搬著腳步,因為不願意在街上哭。他恨不得馬上到家,用眼淚來發洩一下;喉嚨塞住了,血都跑到了頭裡,他差不多要爆裂了。

  終於到了家,他奔上黑魆魆的樓梯,奔到他睡覺的地方,臨著河,在一個窗洞底下。他氣吁吁的倒在床上,眼淚象洪水似的決了口。他不大明白為什麼要哭,但非哭不可;第一陣的巨潮快完了,他接著又哭,因為抱著一肚子的恨,他要哭,要教自己難過,好似他責罰了自己,同時也就責罰了別人。後來,想到父親快回家,母親要把事情全盤說出來,他覺得苦難還沒有完呢。他決心逃了,不管上哪兒,只要能從此不回來。

  不料他下樓的時候,正碰到父親回家。

  「你幹嗎,孩子?往哪兒去?"曼希沃問他。

  他不回答。

  「大概闖了禍吧,你做了什麼事啊?」

  克利斯朵夫一味的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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