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流光慢慢的消逝。晝夜遞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幾星期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周而復始。循環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與黑暗的均衡的節奏,有了兒童的生命的節奏,才顯出無窮無極,莫測高深的歲月。——在搖籃中作夢的渾噩的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歡樂的;雖然這些需要隨著晝夜而破滅,但它們整齊的規律,反像是晝夜隨著它們而往復。

  生命的鐘擺很沉重的在那裡移動。整個的生物都湮沒在這個緩慢的節奏中間。其餘的只是夢境,只是不成形的夢,營營擾擾的斷片的夢,盲目飛舞的一片灰塵似的原子,令人發笑令人作惡的眩目的旋風。還有喧鬧的聲響,騷動的陰影,醜態百出的形狀,痛苦,恐怖,歡笑,夢,夢……——一切都只是夢……而在這渾沌的夢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對他微笑,有歡樂的熱流從母體與飽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內部的精力在那裡積聚,巨大無比,無知無覺,還有沸騰的海洋在嬰兒的微軀中洶洶作響。誰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陰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組織中的星雲,方在醞釀的宇宙。兒童的生命是無限的。它是一切……

  歲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開始浮起回憶的島嶼。先是一些若有若無的小島,僅僅在水面上探出頭來的岩石。在它們周圍,波平浪靜,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開去。隨後又是些新的小島在陽光中閃耀。

  有些形象從靈魂的深處浮起,異乎尋常的清晰。無邊無際的日子,在偉大而單調的擺動中輪回不已,永遠沒有分別,可是慢慢的顯出一大串首尾相連的歲月,它們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憂鬱的。時光的連續常會中斷,但種種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

  江聲……鐘聲……不論你回溯到如何久遠,——不論你在遼遠的時間中想到你一生的哪一刻,——永遠是它們深沉而熟悉的聲音在歌唱……

  夜裡,——半睡半醒的時候……一線蒼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聲浩蕩。萬籟俱寂,水聲更宏大了;它統馭萬物,時而撫慰著他們的睡眠,連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濤聲中入睡了;時而狂嗥怒吼,好似一頭噬人的瘋獸。然後,它的咆哮靜下來了:那才是無限溫柔的細語,銀鈴的低鳴,清朗的鐘聲,兒童的歡笑,曼妙的清歌,回旋繚繞的音樂。偉大的母性之聲,它是永遠不歇的!它催眠著這個孩子,正如千百年來催眠著以前的無數代的人,從出生到老死;它滲透他的思想,浸潤他的幻夢,它的滔滔汩汩的音樂,如大氅一般把他裹著,直到他躺在萊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時候。

  鐘聲複起……天已黎明!它們互相應答,帶點兒哀怨,帶點兒淒涼,那麼友好,那麼靜穆。柔緩的聲音起處,化出無數的夢境,往事,欲念,希望,對先人的懷念,——兒童雖然不認識他們,但的確是他們的化身,因為他曾經在他們身上逗留,而此刻他們又在他身上再生。幾百年的往事在鐘聲中顫動。多少的悲歡離合!——他在臥室中聽到這音樂的時候,仿佛眼見美麗的音波在輕清的空氣中蕩漾,看到無掛無礙的飛鳥掠過,和暖的微風吹過。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一道陽光穿過簾帷,輕輕的瀉在他床上。兒童所熟識的小天地,每天醒來在床上所能見到的一切,所有他為了要支配而費了多少力量才開始認得和叫得出名字的東西,都亮起來了。瞧,那是飯桌,那是他躲在裡頭玩耍的壁櫥,那是他在上面爬來爬去的菱形地磚,那是糊壁紙,扯著鬼臉給他講許多滑稽的或是可怕的故事,那是時鐘,滴滴答答講著只有他懂得的話。室內的東西何其多!他不完全認得。每天他去發掘這個屬￿他的宇宙:——一切都是他的。——沒有一件不相干的東西:不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蒼蠅,都是一樣的價值;什麼都一律平等的活在那裡:貓,壁爐,桌子,以及在陽光中飛舞的塵埃。一室有如一國;一日有如一生。在這些茫茫的空間怎麼能辨得出自己呢?世界那麼大!真要令人迷失。再加那些面貌,姿態,動作,聲音,在他周圍簡直是一陣永遠不散的旋風!他累了,眼睛閉上了,睡熟了。甜蜜的深沉的瞌睡會突然把他帶走,隨時,隨地,在他母親的膝上,在他喜歡躲藏的桌子底下,……多甜蜜,多舒服……。

  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腦中蜂擁浮動,宛似一片微風吹掠,雲影掩映的麥田。

  陰影消散,朝陽上升。克利斯朵夫在白天的迷宮中又找到了他的路徑。

  清晨……父母睡著。他仰臥在小床上,望著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線,真是氣味無窮的娛樂。一忽兒,他高聲笑了,那是令人開懷的兒童的憨笑。母親探出身來問:「笑什麼呀,小瘋子?"於是他更笑得厲害了,也許是因為有人聽他笑而強笑。媽媽沉下臉來把手指放在嘴上,叫他別吵醒了爸爸;但她困倦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他們倆竊竊私語……父親突然氣衝衝的咕嚕了一聲,把他們都嚇了一跳。媽媽趕緊轉過背去象做錯了事的小姑娘,假裝睡著。克利斯朵夫鑽進被窩屏著氣。……死一般的靜寂。

  過了一會,小小的臉又從被窩裡探出來。屋頂上的定風針吱呀吱呀的在那兒打轉。水鬥在那兒滴滴答答。早禱的鐘聲響了。吹著東風的時候還有對岸村落裡的鐘聲遙遙呼應。成群的麻雀,蹲在滿繞長春藤的牆上聒噪,象一群玩耍的孩子,其中必有三四個聲音,而且老是那三四個,吵得比其餘的更厲害。一隻鴿子在煙突頂上咯咯的叫。孩子聽著這種種聲音出神了,輕輕的哼著唱著,不知不覺哼的高了一些,更高了一些,終於直著嗓子大叫,惹得父親氣起來,嚷著:「你這驢子老是不肯安靜!等著罷,讓我來擰你的耳朵!"於是他又躲在被窩裡,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他嚇壞了,受了委屈;同時想到人家把他比作驢子又禁不住要笑出來。他在被窩底下學著驢鳴。這一下可挨了打。他迸出全身的眼淚來哭。他做了些什麼事呢?不過是想笑,想動!可是不准動。他們怎麼能老是睡覺呢?什麼時候才能起來呢?

  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聽見街上好象有只貓,有條狗,一些奇怪的事。他從床上溜下來,光著小腳搖搖晃晃的在地磚上走過去,想下樓去瞧一下;可是房門關著。他爬上椅子開門,連人帶椅的滾了下來,跌得很痛,哇的一聲叫起來;結果還挨了一頓打。他老是挨打的!……

  他跟著祖父在教堂裡。他悶得慌。他很不自在。人家不准他動。那些人一起念念有詞,不知說些什麼,然後又一起靜默了。他們都擺著一副又莊嚴又沉悶的臉。這可不是他們平時的臉啊。他望著他們,不免有些心虛膽怯。鄰居的老列娜坐在他旁邊,裝著兇惡的神氣,有時他連祖父也認不得了。他有點兒怕,後來也慣了,便用種種方法來解悶。他搖擺身子,仰著脖子看天花板,做鬼臉,扯祖父的衣角,研究椅子坐墊上的草稈,想用手指戳一個窟窿。他聽著鳥兒叫,他打呵欠,差不多把下巴頦兒都掉下來。

  忽然有陣破布似的聲音:管風琴響了。一個寒噤沿著他的脊樑直流下去。他轉過身子,下巴擱在椅背上,變得很安靜了。他完全不懂那是什麼聲音,也不懂它有什麼意思:它只是發光,漩渦似的打轉,什麼都分辨不清。可是聽了多舒服!他仿佛不是在一座沉悶的舊屋子裡,坐在一點鐘以來使他渾身難受的椅子上了。他懸在半空中,象只鳥,長江大河般的音樂在教堂裡奔流,充塞著穹窿,衝擊著四壁,他就跟著它一起奮發,振翼翱翔,飄到東,飄到西,只要聽其自然就行。自由了,快樂了,到處是陽光……他迷迷忽忽的快睡著了。

  祖父對他很不高興,因為他望彌撒的時候不大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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