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她從前是個幫傭的,嫁給約翰·米希爾的兒子曼希沃·克拉夫脫,大家都覺得奇怪,她自己尤其想不到。克拉夫脫家雖沒有什麼財產,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萊茵流域的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他們是父子相傳的音樂家,從科隆到曼海姆一帶,所有的音樂家都知道他們。曼希沃在宮廷劇場當提琴師;約翰·米希爾從前是大公爵的樂隊指揮。老人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擊;他原來對兒子抱著極大的希望,想要他成為一個他自己沒有能做到的名人。不料兒子一時糊塗,把他的雄心給毀了。他先是大發雷霆,把曼希沃與魯意莎咒駡了一頓。但他骨子裡是個好人,所以在認清楚媳婦的脾性以後就原諒了她,甚至還對她有些慈父的溫情,雖然這溫情常常用嘀咕的方式表現。

  沒有人懂得曼希沃怎麼會攀這樣一門親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片妙。那當然不是為了魯意莎長得俏。她身上沒有一點兒迷人的地方:個子矮小,沒有血色,身體又嬌,跟曼希沃和約翰·米希爾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對照,他們倆都是又高又大,臉色鮮紅的巨人,孔武有力,健飯豪飲,喜歡粗聲大片的笑著嚷著。她似乎被他們壓倒了;人家既不大注意到她,她自己更儘量的躲藏。倘若曼希沃是個心地仁厚的人,還可以說他的看中魯意莎是認為她的其實比別的長處更可寶貴;然而他是最虛榮不過的。象他那樣的男子,長得相當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喜歡擺架子,也不能說沒有才具,大可以攀一門有錢的親,甚至——誰知道?——可能象他誇口的那樣,在他教課的中產之家引誘個把女學生……不料他突然之間挑了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子,又窮,又醜,又無教育,又沒追求他……倒像是他為了賭氣而娶的!

  但世界上有些人永遠做著出人意料,甚至出於自己意料的事,曼希沃便是這等人物。他們未始沒有先見之明:——俗語說,一個有先見之明的人抵得兩個……——他們自命為不受欺騙,把舵把得很穩,向著一定的目標駛去。但他們的計算是把自己除外的,因為根本不認識自己。他們腦筋裡常常會變得一平空虛,那時就把舵丟下了;而事情一放手,它們立刻賣弄狡獪跟主人搗亂。無人管束的船會向暗礁直撞過去,而足智多謀的曼希沃居然娶了一個廚娘。和她定終身的那天,他卻也非醉非癲,也沒有什麼熱情衝動:那還差得遠呢。但或許我們除了頭腦、心靈、感官以外,另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別的力量睡著的時候乘虛而入,做了我們的主宰;那一晚曼希沃在河邊碰到魯意莎,在蘆葦叢中坐在她身旁,糊裡糊塗跟她訂婚的時候,他也許就是在她怯生生的望著他的蒼白的瞳子中間,遇到了那些神秘的力量。

  才結婚,他就對自己所做的事覺得委屈。這一點,他在可憐的魯意莎面前毫不隱瞞,而她只是誠惶誠恐的向他道歉。他心並不壞,就慨然原諒了她;但過了一忽兒又悔恨起來,或是在朋友中間,或是在有錢的女學生面前;她們此刻態度變得傲慢了,由他校正指法而碰到他手指的時候也不再發抖了。——於是他沉著臉回家,魯意莎好不辛酸的馬上在他眼中看出那股怨氣。再不然他呆在酒店裡,想在那兒忘掉自己,忘掉對人家的怨恨。象這樣的晚上,他就嘻嘻哈哈,大笑著回家,使魯意莎覺得比平時的話中帶刺和隱隱約約的怨恨更難受。魯意莎認為自己對這種放蕩的行為多少要負些責任,那不但消耗了家裡的錢,還得把他僅有的一點兒理性再減少一點。曼希沃陷到泥淖裡去了。以他的年紀,正應當發憤用功,儘量培植他中庸的天資,他卻聽任自己望下坡路上打滾,給別人把位置占了去。

  至於替他拉攏金髮女僕的那股無名的力量,自然毫不介意。它已經盡了它的使命;而小約翰·克利斯朵夫便在運命驅使之下下了地。

  天色全黑了。魯意莎的聲音把老約翰·米希爾從迷惘中驚醒,他對著爐火想著過去的和眼前的傷心事,想出了神。

  「父親,時候不早了吧,"少婦懇切的說。"您得回去了,還要走好一程路呢。」

  「我等著曼希沃,"老人回答。

  「不,我求您,您還是別留在這兒的好。」

  「為什麼?」

  老人抬起頭來,仔細瞧著她。

  她不回答。

  他又道:「你覺得獨自個兒害怕,你不要我等著他麼?」

  「唉!那不過把事情弄得更糟:您會生氣的;我可不願意。您還是回去罷,我求您!」

  老人歎了口氣站起來:「好吧,我走啦。」

  他過去把刺人的須在她腦門上輕輕拂了一下,問她可要點兒什麼不要,然後拈小了燈走了。屋子裡暗得很,他和椅子撞了一下。但他沒有下樓已想起兒子醉後歸來的情景;在樓梯上他走一步停一步,想著他獨自回家所能遭遇的種種危險……

  床上,孩子在母親身邊又騷動起來。在他內部極深邃的地方,迸出一種無名的痛苦。他盡力抗拒:握著拳頭,扭著身子,擰著眉頭。痛苦變得愈來愈大,那種沉著的氣勢,表示它不可一世。他不知道這痛苦是什麼,也不知道它要進逼到什麼地步,只覺得它巨大無比,永遠看不見它的邊際。於是他可憐巴巴的哭了。母親用溫軟的手摩著他,痛楚馬上減輕了些;可是他還在哭,因為覺得它始終在旁邊,佔領著他的身體。——大人的痛苦是可以減輕的,因為知道它從哪兒來,可以在思想上把它限制在身體的一部分,加以醫治,必要時還能把它去掉;他可以固定它的範圍,把它跟自己分離。嬰兒可沒有這種自欺其人的方法。他初次遭遇到的痛苦是更慘酷,更真切的。他覺得痛苦無邊無岸,象自己的生命一樣,覺得它盤踞在他的胸中,壓在他的心上,控制著他的皮肉。而這的確是這樣的:它直要把肉體侵蝕完了才會離開。

  母親緊緊摟著他,輕輕的說:

  「得啦,得啦,別哭了,我的小耶穌,我的小金魚……」

  他老是斷斷續續的悲啼。仿佛這一堆無意識的尚未成形的肉,對他命中註定的痛苦的生涯已經有了預感。他怎麼也靜不下來……

  黑夜裡傳來聖·馬丁寺的鐘聲。嚴肅遲緩的音調,在雨天潮潤的空氣中進行,有如踏在苔蘚上的腳步。嬰兒一聲嚎啕沒有完就突然靜默了。奇妙的音樂,象一道乳流在他胸中緩緩流過。黑夜放出光明,空氣柔和而溫暖。他的痛苦消散了,心笑開了;他輕鬆的歎了口氣,溜進了夢鄉。

  三口鐘莊嚴肅穆,繼續在那裡奏鳴,報告明天的節日。魯意莎聽著鐘聲,也如夢如幻的想著她過去的苦難,想著睡在身旁的親愛的嬰兒的前程。她在床上已經躺了幾小時,困顧不堪。手跟身體都在發燒;連羽毛毯都覺得很重;黑暗壓迫她,把她悶死了;可是她不敢動彈。她瞧著嬰兒;雖是在夜裡,還能看出他憔悴的臉,好似老人的一樣。她開始瞌睡了,亂哄哄的形象在她腦中閃過。她以為聽到曼希沃開門,心不由得跳了一下。浩蕩的江聲在靜寂中越發宏大,有如野獸的怒嗥。窗上不時還有一聲兩聲的雨點。鐘鳴更緩,慢慢的靜下來;魯意莎在嬰兒旁邊睡熟了。

  這時,老約翰·米希爾冒著雨站在屋子前面,鬍子上沾著水霧。他等荒唐的兒子回來;胡思亂想的頭腦老想著許多酗酒的慘劇,雖然他並不相信,但今晚要沒有看到兒子回來,便是回去也是一分鐘都睡不著的。鐘聲使他非常悲傷,因為他回想起幻滅的希望。他又想到此刻冒雨街頭是為的什麼,不禁羞愧交迸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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