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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黎明
  第一部

  濛濛曉霧初開,
  皓皓旭日方升……

  《神曲·煉獄》第十七

  江聲浩蕩,自屋後上升。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一層水霧沿著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黃的天色黑下來了。室內有股悶熱之氣。

  初生的嬰兒在搖籃裡扭動。老人進來雖然把木靴脫在門外,走路的時候地板還是格格的響:孩子哼啊嗐的哭了。母親從床上探出身子撫慰他;祖父摸索著點起燈來,免得孩子在黑夜裡害怕。燈光照出老約翰·米希爾紅紅的臉,粗硬的白須,憂鬱易怒的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走近搖籃,外套發出股潮氣,腳下拖著雙大藍布鞋。魯意莎做著手勢叫他不要走近。她的淡黃頭髮差不多象白的;綿羊般和善的臉都打皺了,頗有些雀斑;沒有血色的厚嘴唇不大容易合攏,笑起來非常膽怯;眼睛很藍,迷迷惘惘的,眼珠只有極小的一點,可是挺溫柔;——她不勝憐愛的瞅著孩子。

  孩子醒過來,哭了。驚慌的眼睛在那兒亂轉。多可怕啊!無邊的黑暗,劇烈的燈光,渾沌初鑿的頭腦裡的幻覺,包圍著他的那個悶人的、蠕動不已的黑夜,還有那深不可測的陰影中,好似耀眼的光線一般透出來的尖銳的刺激,痛苦,和幽靈,——使他莫名片妙的那些巨大的臉正對著他,眼睛瞪著他,直透到他心裡去……他沒有氣力叫喊,嚇得不能動彈,睜著眼睛,張著嘴,只在喉嚨裡喘氣。帶點虛腫的大胖臉扭做一堆,變成可笑而又可憐的怪樣子;臉上與手上的皮膚是棕色的,暗紅的,還有些黃黃的斑點。

  「天哪!他多醜!"老人語氣很肯定的說。

  他把燈放在了桌上。

  魯意莎撅著嘴,好似挨了罵的小姑娘,約翰·米希爾覷著她笑道:「你總不成要我說他好看吧?說了你也不會信。得了罷,這又不是你的錯,小娃娃都是這樣的。」

  孩子迷迷忽忽的,對著燈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住了,這時才醒過來,哭了。或許他覺得母親眼中有些撫慰的意味,鼓勵他訴苦。她把手臂伸過去,對老人說道:「遞給我罷。」

  老人照例先發一套議論:「孩子哭就不該遷就。得讓他叫去。」

  可是他仍舊走過來,抱起嬰兒,嘀咕著:「從來沒見過這麼難看的。」

  魯意莎雙手滾熱,接過孩子摟在懷裡。她瞅著他,又慚愧又歡喜的笑了笑:

  「哦,我的小乖乖,你多難看,多難看,我多疼你!」

  約翰·米希爾回到壁爐前面,沉著臉撥了撥火;可是鬱悶的臉上透著點笑意:

  「好媳婦,得了罷,別難過了,他還會變呢。反正醜也沒關係。我們只希望他一件事,就是做個好人。」

  嬰兒與溫暖的母體接觸之下,立刻安靜了,只忙著唧唧逜E逜E的吃奶。約翰·米希爾在椅上微微一仰,又張大片辭的說了一遍:

  「做個正人君子才是最美的事。」

  他停了一會,想著要不要把這意思再申說一番;但他再也找不到話,於是靜默了半晌,又很生氣的問:「怎麼你丈夫還不回來?」

  「我想他在戲院裡罷,"魯意莎怯生生的回答。"他要參加預奏會。」

  「戲院的門都關了,我才走過。他又扯謊了。」

  「噢,別老是埋怨他!也許我聽錯了。他大概在學生家裡上課罷。」

  「那也該回來啦,"老人不高興的說。

  他躊躇了一會,很不好意思的放低了聲音:

  「是不是他又?……」

  「噢,沒有,父親,他沒有,"魯意莎搶著回答。

  老人瞅著她,她把眼睛躲開了。

  「哼,你騙我。」

  她悄悄的哭了。

  「哎唷,天哪!"老人一邊嚷一邊望壁爐上踢了一腳。撥火棒大聲掉在地下,把母子倆都嚇了一跳。

  「父親,得了吧,"魯意莎說,"他要哭了。」

  嬰兒愣了一愣,不知道還是哭好還是照常吃奶好;可是不能又哭又吃奶,他也就吃奶了。

  約翰·米希爾沉著嗓子,氣衝衝的接著說:「我犯了什麼天條,生下這個酒鬼的兒子?我這一輩子省吃儉用的,真是夠受了!……可是你,你,你難道不能阻止他麼?該死!這是你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裡的話!……」

  魯意莎哭得更厲害了。

  「別埋怨我了,我已經這麼傷心!我已經盡了我的力了。你真不知道我獨自個兒在家的時候多害怕!好象老聽見他上樓的腳聲。我等著他開門,心裡想著:天哪!不知他又是什麼模樣了?……想到這個我就難過死了。」

  她抽抽噎噎的在那兒哆嗦。老人看著慌了,走過來把抖散的被單給撩在她抽搐不已的肩膀上,用他的大手摩著她的頭:

  「得啦,得啦,別怕,有我在這兒呢。」

  為了孩子,她靜下來勉強笑著:「我不該跟您說那個話的。」

  老人望著她,搖了搖頭:「可憐的小媳婦,是我難為了你。」

  「那只能怪我。他不該娶我的。他一定在那裡後悔呢。」

  「後悔什麼?」

  「您明白得很。當初您自己也因為我嫁了他很生氣。」

  「別多說啦。那也是事實。當時我的確有點傷心。象他這樣一個男子——我這麼說可不是怪你,——很有教養,又是優秀的音樂家,真正的藝術家,——很可以攀一門體面的親事,用不著追求象你這樣一無所有的人,既不門當戶對,也不是音樂界中的人。姓克拉夫脫的一百多年來就沒娶過一個不懂音樂的媳婦!——可是你很知道我並沒恨你;趕到認識了你,我就喜歡你。而且事情一經決定,也不用再翻什麼舊賬,只要老老實實的盡自己的本分就完了。」

  他回頭坐下,停了一會,莊嚴的補上一句,象他平常說什麼格言的時候一樣:

  「人生第一要盡本分。」

  他等對方提異議,望壁爐裡吐了一口痰;母子倆都沒有什麼表示,他想繼續說下去,——卻又咽住了。

  他們不再說話了。約翰·米希爾坐在壁爐旁邊,魯意莎坐在床上,都在那裡黯然神往。老人嘴裡是那麼說,心裡還想著兒子的婚事非常懊喪。魯意莎也想著這件事,埋怨自己,雖然她沒有什麼可埋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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