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我不是躺在砥石上,而是在房間內穿行著,身上穿著不再是多年來覆掩的贓破布,而是一件精工訂制的緞裡黑披風;房子,哇!房子美輪美奐!所有的書籍整齊的擺在書架上,拼花地板在燭光下閃閃發光;音樂從四面八方穿過來,是維也納華爾茲舞曲,小提琴美妙的協奏著。我走的每一個腳步,都是即有力又輕盈,我可以輕鬆兩步作一步奔上樓梯,可以在黑暗中飛過來飛過去,披風恍如一對黑色的翅膀。

  然後我在黑暗中滑行,阿曼德與我一起站在高高的屋頂上,他穿著老式的晚宴裝,容光煥發。我們在眺望遠處銀色的河面,河邊茂密叢林的樹梢在風裡簌簌作響;我們在眺望低垂的天空,天邊星星穿越珍珠灰雲層,閃爍發光。

  看到這樣的景象,感到微溫的風在臉上輕拂,令我不禁喜極而泣。阿曼德站在我身邊,手攬住我,他在談寬恕、悲傷與智慧,還有經由痛苦中所學到的東西。「我愛你!我的幽冥弟兄。」他輕語著。

  這樣的話語穿透我的內心,正如血在內心奔流一樣。

  「並不是我真的想報仇——」他仍然輕語,一臉沮喪,心已破碎的說:「你來找我只為了復原,而不是為了需要我;我等待了整整一個世紀,而你竟仍然不需要我。」

  我終於知道,我依然故我,我的恢復只是幻象,我還是破布堆裡的一具骷髏;當然,房子也仍是傾倒如昔;只不過在超自然的情況下,抓住我的手傳來力量,讓我看到天空,聽到風聲。

  「只要你愛我,血就是你的。」他說:「這個血我從來沒給過任何一位。」我感到他的在我臉邊輕拂。

  「我不能欺騙你。」我答道:「我不可能愛你。你對我有什麼意義我非愛你不可?對我,你只是一具體,熱中於享有權利和別人的熱情,你只是饑渴的具體化身罷了。」

  在那瞬間發生了無可估計的威力,是我打倒了他,把他踢到屋頂下面去。他完全失去了重量,他的身影融入灰暗的夜晚裡。

  然而究竟是誰打敗了?是誰掉落穿過柔軟的樹枝,再掉落在他歸屬的土地上?回到肮髒襤褸,回到古老破屋,是誰最終仍躺在砥石上,手和臉靠在涼涼的土壤?

  記憶在騙人吧,也許我只是想像罷了;他最後的邀請,他的苦惱,還有啜泣等等不過是我的想當然耳。我只知道經過好幾個月,他仍然在附近,我常常聽到他在老花園區的街上走路;我很想叫他,告訴他我對他說的話是謊言,其實我是愛他的,真的。

  然而,是到了我安祥寧謐的時刻了,是到了我忍饑耐渴,回到地裡蟄伏安息的時刻裡。或許我終於會夢見上帝,只是,我如何告訴阿曼德,我夢見上帝的事?

  蠟燭沒有了,點燈的油已燒盡。在某處有一個結實的箱子,放滿錢、珠寶和給律師與銀行的信件;律師和銀行,將為我處理我永遠擁有的產業,當然我事先要留一大筆錢給他們。

  既然如此,我還留戀什麼?明知留在世間的種種,不會受到任何干擾;畢竟這個老城市好幾世紀以來,連崩塌的仿建仿造物都還保留;當然所有的一切,都會原封不動保存下去呀!

  藉著天空的亮光,我閱讀更多偵探與搶匪的故事,我看了一眼雜誌上的日期,我知道那年是一九二九。我想,那並非不可能呀,不是嘛?我已啜飲夠老鼠的血,我已有力量深深挖土,為自己挖出一掊黃土!

  土地擁抱著我,小小動物在厚實而潮濕的土裡,滑行穿越,偶爾碰到我枯乾的肌膚。我思潮洶湧,如果我再次出土,再次看見即使只是一小角天空,看到天空上星星密佈;我發誓,將絕不再犯可怕的錯誤,將不傷害無辜;即使不得已獵殺弱者,也會儘量選無望將死的人;我發誓,絕對絕對不再施用幽冥法術。我將……你知道的,要時時保持警惕,沒有目的,沒有任何目的,要時時警惕。

  乾渴,痛苦,有如光那麼清晰可見。

  我看見馬瑞斯。他是這麼歷歷如繪,以至於我想這絕非是夢吧!我的心痛苦的膨脹著。馬瑞斯看起來容光煥發!他穿著保守簡單的貼身西裝,然而是用天鵝絨裁制的,他的白髮剪短,全整齊梳往後頭;這個現代的馬瑞斯,身上別具魅力,他從前那種一貫的愉悅態度,卻好像隱匿了。

  他正在做一件最奇異的事。在他前面,有一架照相機,相機下是似蜘蛛腿的三角架,他在一間燈光輝煌明亮的工作室,右手轉動曲柄,正在替凡人拍攝活動寫真。看到這種景象,我的心多麼鼓脹興奮!他在跟凡人說話,告訴他們要手拉手,跳舞、走動,風景圖畫在他們後面充當背景。是的,在他的工作室窗外,就是高聳的磚頭建

  物,下面的街道,傳來汽車的喧鬧聲。

  不,這不是做夢,我自言自語,這是事實的發生,他的確在那裡。只是我努力再試,就可以看到窗下的城市,可以知道他是在那裡,只要我努力再試,就可以聽到他用什麼語言在跟年輕演員說話。「馬瑞斯!」我說,但是圍住我身邊的泥土,把聲音吞噬了。

  景象又再次改變。

  馬瑞斯搭乘如籠子的電梯,往下抵達地窖,金屬的門吱嘎的響。進入巨大的聖殿,那裡就是那些需要照顧者的住所。殿內的一切是何等不同呀,不再是埃及圖畫,不再有花香,不再有黃金閃耀。

  高的牆壁上,塗的是印象主義光彩交錯的顏色,是充滿活力、五光十色的二十世紀世界;飛機飛過太陽閃耀的城市,高樓聳豎,鋼鐵大橋拱立,鐵造的船在銀色海洋上穿梭。這一個具體而微的宇宙,重疊溶隱在牆壁的畫上,環繞著阿可奇和恩基爾一動也不變的身子。

  馬瑞斯走過小禮拜堂,走過陰暗混雜的雕像,走過放電話與打字機的木頭桌子;他在這些必須照顧者面前,安置了一座大型氣派的留聲機,十分信心輕巧的,他將小小唱針放在旋轉的唱片上;微弱刺耳的維也納華爾茲舞曲,從金屬的喇叭中傳出來。

  我一邊看一邊忍俊不住。這麼甜蜜可愛的發明,放置在阿可奇他們面前,正像擺上供品一樣。華爾茲樂曲也會在屋內香煙嫋嫋嘛?

  然而馬瑞斯還沒忙完呢!他在牆上卷放一張白色銀幕,在男女神座位後面,有一個高的平臺;他在那裡將凡人的活動影片,投射到白色銀幕上,這些必須照顧者,無言地瞪著閃爍的影像;電燈照在白皙的肌膚上,使他們看起來有如博物院內的雕像。

  隨之而來,最最奇妙的事發生了;在活動影片中神經兮兮的小小身影,開始說話了;在超越留聲機旋轉的華爾茲聲音外,他們真的在談話。

  我注視著,興奮得發呆;然而一陣突如其來的傷感,隨即籠罩下來;我赫然驚醒,這只是一場夢罷了;事實上,活動影片中的身影,是不可能說話的呀!

  房間及其所有的小小神妙,失去了真實性,終於模糊而消失。

  哎,多麼可怕的缺失!多麼可怕的馬腳盡露!我捏構了一切,以真做假,似真卻假;無聲電影是在快樂時光小劇場看來的,留聲機是從黑暗中一大堆房子聽來的。

  維也納華爾茲舞曲呢?乃是阿曼德施法加諸我感覺的音樂;想到此,我心已碎。

  既然要愚弄自己,為什麼不多用點腦筋呢?只要影片保持無聲,縱然是鏡花水月,我也會以假當真呀!

  這個大膽而自我解嘲的幻想,尚有一個致命的敗筆;阿可奇,我的愛,竟對我說話,更證明一切純屬虛構!

  阿可奇站在房間門口,瞪著地下通往電梯的長廊;馬瑞斯正是經由這裡,回到上面的世界。她烏黑而濃密的頭髮,垂在白皙的肩上,她伸出冷而白皙的手在跟我招呼,她的嘴唇豔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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