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身軀越過塔樓的窗戶,繼續往下摔落,終於跌在石頭走道上。我的每塊骨頭與超自然肌膚,全摔成小小碎片。

  足足過了兩年,我勉強可以坐船到紐奧去。我仍然跛腳,仍然一身是疤;然而我不得不離開歐洲。在歐洲,我聽不到有關卡布瑞的任何訊息;也聽不到偉大有力的馬瑞斯隻字片語;無疑的,他已經對我作出判決。

  我必須回家,而家是在紐奧良。那兒四季如春,那兒花開不謝;在那兒,透過從未中斷王國之富的提供,我仍擁有上打的古老大樓;大樓裡有腐朽的白色大圓柱,有傾圮的大走廊,足以令我漫步徘徊。

  在十九世紀的最後年頭,在拉發葉特公墓附近的老花園區,我住在自己所擁有的最好一幢大樓裡,高大老橡樹下,是我歇息安睡的好地方。

  我點著蠟燭或油燈,閱讀任何可以尋得的書籍。就像卡布瑞當年被陷在古堡的臥室,無處遁逃一般;只不過,這裡沒有家具,當看完的書從地上堆滿到天花板後,我就換一個房間,如此房間一個換一個。偶爾,我鼓起餘力,找到圖書館或一家古老書店,去尋探新的出版品;但是,我出門的時間越來越少,放棄了許多定期刊物,卻儲存了蠟燭,瓶瓶罐罐,還有煤油錫罐。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二十世紀,只覺得每樣東西都越來越醜陋越黑暗,我所熟知十八世紀的古老美好,似乎只不過是某種空幻的概念而已;中產階級以沈悶乏味的理念,在經管著世界,對古老統治下偏愛的聲色之娛與奢靡之樂,全嗤之以鼻。

  我的視野乃至我的思潮,漸趨模糊陰沈,我不再獵殺人類,而一個吸血鬼沒有人類的血,沒有人類的死亡,是不可能繁茂茁壯的。我僅靠鄰近出沒的花園動物為生,肥胖的貓貓狗狗乃我的糧食;當貓狗也不易取得時,哎,總還有害蟲害鳥可以呼喚引來,正像童話中的吹笛人,可以吹出肥大灰老鼠跟在身後!

  有一個晚上,我強迫自己走比較長的路,穿過安靜小街,來到濱水貧民區附近的一家劇場;劇場小又破爛,名叫快樂時光,我想去看看新問世的默片。我以大外套裹住自己。以長圍巾把憔悴的臉遮住,又戴著手套,把骷髏似的手也藏起來。即使在尚未完美的影片裡,看見白天的天空在銀幕顯現,仍然使我大驚失色;不過,銀幕上那種黑色的陰沈調子,倒對暗淡無色年華的我,挺合適的。

  我沒去想其它的不死幽靈,不過偶爾有吸血鬼會出現,一些小孤魂野鬼,在我巢穴附近蹣跚而行;或者有流浪漢來尋找傳奇英雄黎斯特,懇求傳授秘法及法力。這些闖入者可憎極了。

  某些超自然聲音的音色,也會令我心驚膽跳,把我趕到角落躲起來。但是,不管多麼痛苦,我仍掃瞄每一位新闖入者的心靈,渴望尋獲卡布瑞的任何消息,可是總一無所獲。

  這些困擾很快就過去,害怕,抱怨,大聲咒駡過後,闖入者逃之夭夭,我又恢復寧謐了。從此,我更與世隔絕,只是靜靜躺在黑暗中。

  書我也少看了,偶爾翻一翻,選讀的大多是《黑面具》雜誌,讀那些二十世紀虛無主義醜惡之徒的故事,灰衣騙徒啦,銀行搶匪啦,還有偵探啦等等的故事。我試著記住這些內容,但是我太衰弱又太疲倦,總是隨讀隨忘。

  有一個傍晚,阿曼德來了。

  一開始我以為只是恍惚間的妄想,他靜靜站在傾圮的客廳,剪成二十世紀的短頭髮,穿著貼身的黑色西裝,看起來更加年輕。

  這一定只是我的幻覺。我躺在破損的法國式大窗邊的地板,藉著月光正在看孫貝特偵探的故事;這個身影走進客廳,靜靜俯視著我。這不是幻影是什麼?只不過,我再怎麼念咒施魔法招來想像訪客,我也絕不會找阿曼德來面對。

  我瞄了他一眼,頗覺自慚行穢,我這麼醜,只不過一具骷髏,擁有一雙凸起的眼睛罷了;於是,我仍回到書上,眼睛看著孫貝特的對話,嘴唇也跟著輕動輕念。

  當我再抬頭時,阿曼德仍然還在,可能是同一晚,也可能是第二晚吧,我弄不清楚了。

  他在談著關於劉易斯的事,他好像已談了有一段時間。

  我這察覺在巴黎時,他說劉易斯已毀了是瞞天大謊。這些年來,劉易斯一直跟阿曼德在一起,劉易斯曾經來找我,劉易斯曾來到我們住了很久的老房子找我;後來,還來到我現在住的地方,從窗子外面注視我。

  我試著想像這一切。劉易斯活著,劉易斯在這裡;這麼貼近,我竟然一無所知一無所感。

  我猜自己笑了一下,我的心智似仍不澄明,記不起劉易斯並未被燒死的事。不過,劉易斯還活得好好的,實在太棒了,他帥氣的臉容,強烈辛辣的言詞,溫柔和輕微懇求的語調,都還好好在世,實在太棒了。我俊美的劉易斯竟然逃過劫難,他不像尼克和克勞蒂亞已撒手人寰,這實在太棒了。

  然而他也可能已經魂歸離恨天。為什麼我要相信阿曼德呢?我依然回到月光照耀下的書,希望外面的花園,不是這麼慌草沒脛。我好像告訴阿曼德,他最好出去外頭,他反正那麼強壯有力,何不去拔除糾纏的藤蔓?牽牛花和紫藤花的莖蔓糾纏雜生,從樓上的陽臺蔓延下來,把月光全擋住了;再說那裡還有比屋齡更老,與沼澤同時存在的許多老橡樹,也是遮光的禍首呀!

  我大概不至於真正建議阿曼德這麼做吧!

  我只模糊記得阿曼德讓我知道,劉易斯已離他而去,他已不想再苟延殘喘。阿曼德話聽來空洞而乾澀;然而,站在那裡,月光照在他身上,他的語調仍一如往昔,一種蒼涼悲痛之感如餘音繞梁,回旋不去。

  可憐的阿曼德,而你竟告訴我劉易斯已經逝去。去吧,去一街之遙的拉法葉特公墓,自掘一掊黃土吧!

  沒有話語出之於口,沒有笑聲形之於口,我只是默默的暗自好笑。我清楚記得他站在肮髒的空房子裡,望著四周牆上的書籍;雨從屋頂的裂縫漏下來,把書籍早淋透得變成混凝紙的磚塊。當我看到他站在那裡留心注視時,我這

  注意到滿牆的書都已是混凝磚頭,我也知道所有屋內房間的書都是一個樣子。哎!我待在這樣的房間有多少年頭了。

  後來,好像阿曼德又來過幾次。

  我沒有真正看到他,卻可以聽到他在花園外面徘徊,用他的心意,像探照光似的搜探我。

  劉易斯已經到西部去了。

  有一回,我躺在屋基底下的砥石,阿曼德來到欄杆外,向屋裡的我凝視著。我看到他了,他毒信嘶嘶地叫我是抓鼠之輩。

  你已瘋了,你,你無所不知,你嘲弄我們!你瘋了,你以鼠為生。你知道的,在往昔的法國,他們稱呼你們這些鄉巴佬是什麼?他們叫你們是抓兔之輩呐!因為你們只獵殺野兔為生。如今你呢?你是一個襤褸的鬼魂,一個抓鼠之輩,你就像那些傢伙一般,全成了老瘋癲,滿嘴胡說八道,對著風呢呢喃喃。你獵殺老鼠就好像天生註定!

  我笑了又笑,笑個不止。回想起當年的屠狼,我更是捧腹不已。

  「你總是讓我失笑——」我告訴他:「在巴黎的公墓下,我已經幾乎對你忍俊不住,只不過那顯得太失禮,我只好忍住;即使你咒駡我,責怪我的一切,你也好笑極了,如果你不是把我扔下塔樓,我一定早已當面狂笑啦!你——小裡小氣卻要裝得大模大樣,鬼頭鬼腦卻要裝成道貌岸然,實在太好笑了!」

  我們之間的舊恨新仇,太香濃可口了,此刻他還能讓我當面表示輕蔑嘲弄,更讓我過癮之至!

  猛然間,周圍的景象開始轉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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