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那段期間,在同類之中,我們乃無比擬的三位一體,乃身穿絲絨的華麗致命獵人;在迅速擴展的紐奧良城內,我們不但得以享受奢侈繁華,新鮮的獵物更不慮匱乏。這一切榮耀都歸於幽冥玄秘。

  在劉易斯敘述他的年代紀時,他並不明白,這六十五年乃是吸血鬼史中,相當非凡的一段。

  至於他的誤會,乃至他說的謊,我是可以原諒的;畢竟他有過度的想像力,更有怨恨與虛榮;何況,虛榮成份並不多,一則我從未真正顯示一半以上的法力;再則,他自己的罪惡感與自我嫌惡,也使得他畏縮於濫用法力。

  即使他不尋常的俊美,與戰無不克的魅力,對他自己也是一大玄秘。當讀者讀到我之會令他成為吸血鬼,乃因為貪求他農莊的記述,不免付諸一笑;老實說,隨便素

  的寫,也強過這種笨說詞嘛!

  他相信我出身農家,那倒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生在有差別待遇與約束謹嚴的中產階級,自以為殖民地的農場地主就是真正的貴族,雖然他從未遇見任何一位;相反的,我卻來自世代傳襲的爵侯氏族,而真正的貴族,不管多麼破落貧窮,格局架式與身段總要保存的。

  他譴責我與天真無邪的陌生人胡亂勾搭,與他們為友之後再予以殺害;然而,他又如何能知道我的苦心?其實我幾乎只選擇賭徒、盜賊與殺手為獵捕對象,縱然我並未真正出言立誓只殺惡人,卻誠心希望我能不濫殺無辜。(舉例來說吧,那個年輕的法蘭尼爾,那個農場地主,劉易斯在記述中粉飾美化者,其實是一個冷面殺手,一個詐賭騙子,當我打倒他時,他正將簽署出讓他家農場以充賭債呢!至於那些娼妓,為了對他洩憤,有一次我曾在劉易斯面前公然飲血作樂;這些婊子,不知多少次連下迷藥,洗劫海員財物,可憐這些海員無一生還。)

  不過,這些小事倒也微不足道,他說了,他也相信,如此而已。

  其實,劉易斯真是集缺點於一身,是一個我所知最會哄騙的人中之魔。這一點,甚至馬瑞斯也難以想像。他即富同情心又好深思,永遠紳士風範,閑來還教導小克勞蒂亞使用餐具的禮儀,對克勞蒂亞來說——祝福她的小小黑心,她根本不須碰刀用叉呢!這樣的紳士,說他善哄會騙誰能相信?

  他對別人的受苦與行為動機,完全視而不見;偏偏這與他柔軟蓬亂的黑頭發,神色永遠惶惑不安的綠眼睛,全都是劉易斯魅力中的一部份呀!

  再說,我又何必浪費舌,強調很多時候,他曾焦慮而可憐兮兮地來找我,求我不要離開他;很多時候,我們邊走邊聊,一起表演莎士比亞以取悅克勞蒂亞;或者手牽手去探訪河邊小酒館;一起參加慶祝黑白混血兒酒會,與黑膚美女一起跳華爾茲舞的歡樂?

  且仔細讀一讀訪談中的字裡行間!

  當我締造他時,對他其實即以構成背叛,對克勞蒂亞也是一樣,這是真正重要的事;其餘的胡說八道,我哪裡會放在心上?他所說我們三個一起共度的時光,帶給我奇特的滿足則是事實;在十九世紀的數十年當中,一如孔雀尾巴燦爛輝煌的古老政權摧枯拉朽;莫紮特和海頓自然可愛的音樂,為誇大造作的貝多芬所取代;貝多芬的音樂在那個時期,也許太獨特非凡,對我不無地獄鐘聲猛然敲響的震撼!在這種風雲變色的大時代,我們三位小小吸血鬼,有什麼權利自我滿足呢?

  我已經擁有我想要的,擁有長期以來我一心一意想要的,我擁有他們。因為他們,偶爾,我會忘記卡布瑞,忘記尼克;甚至忘記馬瑞斯,還有阿可奇茫然呆瞪的臉,以及她手的似冰,血的似火。

  然而,我似乎總是貪得無厭。是什麼原因,那段時間會有《夜訪吸血鬼》所敘述的生活?而時間又為什麼維持那樣久呢?

  在十九世紀裡,吸血鬼被許多歐洲的作家所發現,諸如魯斯凡爵爺,波裡多博士的塑造人;瓦爾尼爵士,他創造了高貴性感的康斯丁伯爵夫人;最後則是吸血鬼中的大人猿,多毛的德古拉伯爵,認為自己可化身蝙蝠,或憑意志可以非物質化;不過,為了好玩,他仍在自己古堡的牆上以蜥蜴的樣子爬行。種種這些創作,填滿了對哥德體怪誕故事永不滿足的讀者胃口。

  我們則具備十九世紀概念下的本質;貴族的高不可攀,絕對的高貴典雅,一成不變的冷漠無情;在一片蓬勃發展的土地上,彼此互相依靠,全不在乎我們同類的干擾。

  也許我們已在歷史當中找到完美的一刻,在人類與妖怪之間找到完美的平衡。這個時期,吸血鬼羅曼史在人們想像中孕育;古代王朝的五光十色中,理應有飄垂的黑色披風,黑色帽子;小女孩閃亮的發卷,披散在紫羅蘭蝴蝶結,披散在她透明絲紗衣裳的蓬鬆袖子,這樣的王朝

  更能增加其偉大!

  然而,我對克勞蒂亞做了什麼?何時我需要付出代價?對於她乃是緊緊聯繫劉易斯與我在一起的玄秘,我們月光之下的小女神,我們唯一相互摯愛的小東西,她的心理滿足又能維持多久呢?

  既然不可能擁有成熟女性的身體,她的魔鬼父親,偏偏譴責她徒具小瓷娃娃的軀殼,她豈能不心懷怨恨,終至非狠命打他不可?

  我實在應該聆聽馬瑞斯的警告,當我站在狂妄陶醉的實驗邊緣,擬創造一個最最小的吸血鬼時,我實在應該深思熟慮,應該深深吸一口氣再動手呀!

  你知道嗎?那正像是我為阿可奇拉小提琴一樣,是我要拉琴的,我要看看什麼事會發生;我的意思是說,那麼樣一個漂亮小女孩,為什麼不試一試讓她永生下去?

  哦!黎斯特,對所有發生的一切,你實在罪有應得,你最好不好死,你應該真正下地獄對。

  然而為什麼僅僅為了自私的理由呢?為什麼我沒聽任何給我的勸告?為什麼我不跟卡布瑞、阿曼德、馬瑞斯學習呢?不過,我向來就是冥頑不靈;真的,別人的忠告,對我總是耳邊風。

  即使到現在,我也不能說,為締造克勞蒂亞一事感到遺憾;我不能說我希望從來沒見到她,不想要抱住她,不想要跟她悄悄說秘密話;不能說從不想要聽她清脆的笑聲,在點著瓦斯燈的房間迴響。在人口密集市鎮的房屋裡,我們有塗塗家具,有熏黑了的油畫,有古銅花盆,就像凡人住的家庭;克勞蒂亞是我的幽冥女兒,我的唉,我邪惡中的邪惡。儘管克勞蒂亞的確傷了我的心。

  在一八六一年,春天裡一個溫暖的夜晚,她起身來算總帳,報宿怨了,誘捕我;她將刀子一刺再刺,狠狠刺進我已下藥中毒的身體,我身上每一滴吸血鬼的血,幾乎都從傷口噴出來;幸虧有那麼珍貴的幾秒鍾,血終未噴光,我

  能逃過一劫。

  我不怪她,這一類的事情,我自己也很可能說幹就幹的。

  這些狂亂的時刻,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也永遠不會藏在心裡某個角落而不去探討;是她的狡猾和她的意志力打垮了我;正如刀鋒割破我的喉嚨、切開我的心一樣的致命。我將夜夜持續地咀嚼這些片刻,思索著我幾乎陷入如凡人一樣的死亡,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克勞蒂亞狠狠給了我一個大教訓。

  當血往外湧流,所有我能看能聽能動的力量也跟著流失;雜亂的思潮紛至遝來,吸血鬼一家所住貼著壁紙、掛著蕾絲窗的樂園,一閃而過;我想到神話中昏暗的土地上,那個老的戴歐尼斯酒神,他感覺自己的肉一再被撕開,血一直往外噴的情境。

  這些思緒縱無意義——卻也別有巧合的意味,別有主旋律一再重複的韻致。

  神死,神復蘇,只是這一次卻沒有人獲得救贖。

  馬瑞斯對我說;由於阿可奇的血,你已擁有更大的力量,縱然遇到大災難,我們的同類都將淪亡,你也能九死一生。

  孤伶伶被拋棄在惡臭陰暗的沼澤,我感到乾渴使我的身體囿限,乾渴卻也在催我促我;我感到嘴在臭水裡大張,獠牙到處搜尋有暖血的任何東西,讓我有力氣可以走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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