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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到達峭壁的邊緣時,我在港灣底下看見一艘長型的平底船。穿過階梯看起來像不可能,但是,對我們來說,有什麼不可能呢?不可能的事我即將離開馬瑞斯和這座島嶼了,哦!我怎麼能離開?怎麼能割捨?

  「你不必跟著下去——」我說道,從他那裡拿過行李箱。我盡力不讓自己的話聽起來苦澀與垂頭喪氣,畢竟所有的一切都事我引起的。「我不喜歡在外人面前痛哭掉淚,現在就離開我吧。」

  「真希望我們能多聚幾個晚上——」他說:「讓我們能對發生的事,靜靜地細細思索。無論如何,記住我的愛會陪伴著你。別忘了我告訴過你的事。等再相見時,我們都將有太多的話要傾訴——」他頓住了。

  「什麼事?馬瑞斯?」

  「老實告訴我,」他問道:「你遺憾我去開羅找你嗎?你遺憾我帶你到這裡來嗎?」

  「怎麼會呢?」我說道。「我只遺憾我就要走了。如果我再也找不到你,或你找不到我,那怎麼辦呢?」

  「時機到了,我一定會去找你——」他說:「要永遠記得;你有能力呼喚我,就像以前你做的一樣。一旦我聽到呼喚,我會以從沒跨越過的能力,橫跨任何距離來回應你。只要時間恰當,我會回答。這點你可以確信無疑的。」

  我點點頭。有太多想說的話,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們擁抱了很久。然後我轉過頭,慢慢地開始往下走。我知道他會瞭解,為什麼我沒有再回頭多看一眼。

  船終於抵達紐奧良城外黝暗的聖珍妮海灣。看到漆黑凹凸不平的沼澤,映照著燦爛的天空。這時,我知道自己有多麼喜歡新大陸。

  我的族群,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入侵過這一大塊荒漠;這個事實即令我興奮,同時也使我感到謙卑。

  抵達的第一天早上,在太陽升起以前,我已愛上了低窪而潮濕的鄉野,正如我曾愛過幹熱的埃及一樣。我對它的愛與時俱增,已遠超過世界其它地方了。

  在這裡,四處香氣襲來。你可以聞到嫩綠葉片的清香,更可以聞到粉紅嫩黃的花,飄來一陣陣濃郁馨香。黃褐色的長河,蜿蜒流過貧乏的德阿姆小鎮和它小小的天主教教堂;我所見過傳說中有名的河流,比起這條河來都相形見絀,大為失色。

  即未引人注意,也未遇見任何挑戰,在沒落的殖民地泥濘街道上,在似船舷的人行道上,在西班牙士兵閒逛的小拘留所旁邊,初初抵達的我四處尋幽探險。在海邊的小木屋裡,我更完全迷失了;小木屋內,擠滿了深色皮膚的可愛加勒比海婦女;船夫的賭博聲、爭吵聲此起彼落;偶爾我走出小屋,出外遊蕩;瞧瞧寂靜中閃爍的燈火,聽聽微弱的轟轟雷鳴,感受到夏雨細絲一般的溫暖。

  小小農舍低垂的屋簷,在月亮照耀下發出微光;月光掠過漂亮西班牙式房屋的鐵門;月光在洗淨玻璃門上、蕾絲帷搖晃。我在粗糙的小平房之間漫步,這些平房一直延伸到提岸。透過窗戶,我窺視屋裡鑲著金邊的家具,塗著瓷釉的亮麗裝飾;在這樣未開化的地方,竟見到這種小小財富與文明的象徵,看得出人們對生活品味的講究與追求;然而,如此的執著固彌足珍貴,卻也不無幾分落寞與傷感。

  有幾次越過泥沼,眼前驟然出現一種景象;一位地道的法國紳士,戴著雪白的假髮,穿著華麗的禮服;他的太太穿著著鯨魚架的寬裙;一個黑奴走在爛泥上,為他們倆攜帶著潔淨的拖鞋。這種景象看來,還不無匪夷所思之感呢!

  我知道,我已經來到野性樂園裡最荒僻的前哨;這是我的家鄉,只要紐奧良存在一天,我就會留在這裡。在這個沒有法律的地方,我所受的煎熬苦惱將會緩和減輕;只要我好好把握,我所渴望的必定會得到滿足,我的生活也會更加豐富與快樂。

  在這個惡臭小小樂土第一天晚上,無視於擁有的神迷法力,我一如兒時的祈禱著。在那一刻,我何等希望自己是所有凡人的親友,何等希望自己終究不是被放逐的異類,而僅是一個朦朧放大的人類靈魂。

  古老的真理、古代的玄秘,正如歷來的革命、歷來的發明,在在圖謀轉移我們的欲望與熱情,最終卻總讓我們受挫而落空。

  當我們終於厭倦人生的錯綜複雜,最嚮往的往往是童年歲月坐在母親懷裡的時光,那時一次小小的親吻,就是最大的滿足,一個柔柔的微笑,就是最大的幸福。只是,童年歲月已一去不復返,凡人歲月連夢裡也不可得;如今我們的一切只寄託在攬人入懷的吸血刹那,而這樣的擁抱即是生又是死,即是天堂又是地獄;我們可悲的命運,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沉淪沉淪沉淪下去。

  後記:夜訪吸血鬼

  我早期所受的教育,以及吸血鬼黎斯特的歷險記終已到了尾聲。無視誡令與禁忌,我將特意篩選的有關古老世界的迷法與玄妙,全敘述分明,傳之後世。

  不過,我的故事尚未真正結束,不管多麼不願意,我仍須加注一段,至少必須簡要的,把肇因決定在蟄眠土裡的痛苦事件,說個清楚。

  離開馬瑞斯與他的島嶼之後,又過了一百四十個年頭,那段時間我未再遇見馬瑞斯;卡布瑞也芳蹤無處可尋;自從那天我們在開羅分手,從此,我遇見無論是凡人或不是凡人,再也沒有誰知道她的任何訊息。

  在一九二九年的二十世紀,我孤單寂寞倦怠,身心受創,痛不欲生。最終終於自己造墳入土。

  我已如馬瑞斯的建議,好好地活過一輩子;對於我的生活態度,乃至我曾經鑄下的大錯,當然怪不得馬瑞斯了。

  比起一般人的性格而言,無疑的,我之魯莽大膽,自然會造成更多不尋常的經歷。儘管忠告與預言,言猶在耳,我仍會招惹悲劇與災禍;然而有苦惱也有甜,這是我不能否認的。幾乎長達七十年之久,我擁有雛兒吸血鬼劉易斯與克勞蒂亞,這兩個在地球上行走,十分精彩的不死幽靈;他們的為伴,實令我不虛此生。

  抵達新大陸不多久,我命定地愛上了劉易斯,一個黑髮年輕、小資產階級的農場主人,語言高雅,儀容講究,他的憤世嫉俗與自我毀滅的傾向簡直就是尼古拉斯的孿生兄弟。

  他有尼克頑強的激烈,尼克的反叛;也在信與不信間彷徨猶豫,終而渝入絕望不能自拔的相同性格。

  然而,劉易斯比之尼克,對我更具強烈吸引力。即使在他最冷酷的刹那,劉易斯也每能勾起我內心溫柔的一面;他以一種躊躇猶豫的依賴,以及對我任何言語舉措的迷戀,使得我對他難以自己的受惑。

  他的天真更總是征服了我,他具有奇特的小資產階級忠誠信仰,相信上帝總是上帝,縱使他對我們不施援手,並不表示他不存在;相信毀滅與拯救,為小小無望的世界建立了分界線。

  劉易斯對凡人之愛戀,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點已註定他要終身受苦。有時候,我不免納悶,如果我未以劉易斯,視作尼克不幸遭遇予我的懲罰;如果我未以劉易斯,視作年復一年良知上的不安與懺悔,他的一生又將如何呢?

  然而我確實愛他,這點絕不容質疑。之會在危疑不安的時刻中,保有他,與他守結伴,實在是絕望無助的情非得已。只不過,締造劉易斯,又因劉易斯而締造克勞蒂亞,這一個最最漂亮娃娃吸血鬼,確是我一生當中所犯最自私、最衝動的大錯。此一謬誤,終將使我的名譽大大受損。

  締造克勞蒂亞時,她年方六歲,倘若我不施術,她就已經死去(正如劉易斯也是一樣);無論如何,這是對諸神的一大挑戰,對此,我與克勞蒂亞,無疑雙雙都要付出代價。

  這段故事,在《夜訪吸血鬼》中,劉易斯已經敘述;不過,為了捕捉當時我們三個在一起糾纏六十五年的時代氣氛,敘述中諸多矛盾抵觸,並有可怕的誤會與謬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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