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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馬瑞斯的故事

  事情發生在我四十歲那年。一個溫暖的春天夜晚,在馬西裡區的羅馬加里顆城,一幢破舊海濱客棧裡,我正在寫一部世界史。

  客棧污穢而擁擠,適合水手、流浪漢,或像我一樣的旅客住宿。一般而言,我挺喜歡同宿的客人;雖然他們多屬貧窮人而我不是,他們瞄著我寫東西時,根本一個字也不認識。

  經歷了漫長而艱辛的旅程,經過亞歷山大、伯格蒙、雅典等歐洲各大城市,我抵達加里克;旅行中我觀察並記錄人們的活動,下一站的目的地是羅馬的高盧城那一晚,由於先行到過在羅馬的圖書館,我的心情特別愉快。事實上我本來就喜歡客棧,不管到那兒,我都會找到類似的客棧,把蠟燭、墨水、羊皮紙放在靠牆的桌子上進行寫作。那天傍晚,正當客棧最嘈雜時,我寫作的效率卻也最高。

  回溯即往,你很容易就明白,我的整個生命乃在狂熱活動中度過。自己總認為,沒有任何事會對我產生不利影響。

  我是羅馬一個富家的非婚生子,從小被寵愛、驕縱,可以為所欲為。倒是我那些合法的兄弟,需要為婚姻、政治和戰爭等而操心。年二十,我已成為一位學者、一位編年史學家,得以在紙罪金迷的宴會上,提高嗓門,對歷史和軍事問題上的任何不同意見做出仲裁並平息紛爭。

  旅行之際,我有足夠的錢,隨身並攜帶打通各種門徑關節的文件。倘若說人生對我不薄,那是太含蓄了,應該說我是極快樂的幸運兒對。重要的一點是,生命從沒帶給我挫折,也從沒讓我厭倦過。

  我的性格不屈不擾,好奇又愛探究,這對我的後來影響重大,就像憤怒和毅力對你的一生攸關重大一樣;也正如灰心絕望與殘酷無情,對人的精神影響很大一樣。

  且回到故事上吧,如果說在我平順的生命裡,尚有欠缺的話——我自己倒很少去想——那既是我對母親的愛與認識太少了。我出生時,她就離開人間。我對母親的認識,僅止于知道她曾是奴隸,是好戰高盧人的女兒,而高盧人曾與凱撒大帝打過仗。我像母親一樣,金髮碧眼,她的族人似乎都極高壯。在很年輕時,我的身材就遠遠高過我的父親和兄弟。

  我對古高盧人的祖先認識很少,甚至一點也不好奇。我以受過好教育、徹頭徹尾的羅馬人身份來到高盧,完全不曉得自己身懷野蠻人的血統。那時的我,相信奧古斯都大帝是偉大的統治者,相信在羅馬大帝國的升平時代,整個帝國都以法律和理性替代了舊有的迷信。我也相信羅馬的道路,乃至士兵、學者、賞賈,只要遵循法律的理性的,都不至於差到哪裡。

  那個夜晚,我正狂熱的用筆在寫作;用筆描述各族的兒童,分別說不同的語言。

  並無特別理由的,我突然思索到人生某種奇特的觀念,某種奇特的關聯;我越思索越著迷,也越興奮。之會記得那晚的胡思亂想,乃因為這些胡思亂想,似乎與後來的遭遇有某些關聯。其實倒也未必,因為我以前也常有類似的妄想;在身為羅馬人最後的自由時刻,這些紛至遝來妄念的產生,應該只不過是巧合罷了。

  我只是想到,會不會有某個人,他無事不知,會不會有某個人,他無所不見。我的意思並非意指超人的存在,而是地球上有一種繼續傳承的智慧,一種繼續傳承的知識。一思及此,我感到即興奮又安慰,我想到自己在旅行時能看到不同的東西,想到六世紀以前,第一次有希臘商賈到馬西裡會是什麼樣子?想到當奇布斯建造金字塔時,埃及又像是什麼樣子?想到有沒有人知道特洛依城臣服希臘那天,下午的光像什麼?有沒有某個人或某個東西,知道在斯巴達拿下雅典之前,城外的農家、農人在小農舍彼此談些什麼?

  在我的雜亂思潮裡,對以上的想法僅只有模糊的概念。不過感到很安慰的是,儘管時移歲轉,我們並沒有失去心靈上任何東西,而知識其實也是純心靈的。這種不斷傳承的知識……

  我喝了酒,一邊思索一邊寫下我的想法。我覺得自己這種概念絕不是偏見,我確實覺得,可以有一種繼續傳承的認知。

  我寫的歷史,其實知識一種認知傳承的模擬記錄。我嘗試把一生中所看到的事情,以及所觀察的土地與人們的記錄聯結起來,我嘗試把所讀希臘文所記載從贊諾芬、希羅多德和波德尼斯所寫的歷史,和我一生經歷的世界種種結合起來。當然與真正的感受與認知比起來,我之所寫知識慘白而有限的東西而已。然而,在繼續書寫的當兒,我感到十分心滿意足。

  大約寫到午夜,我覺得有些累了;在全神貫注之餘,偶然一抬頭,我發現客棧裡有些微妙的變化。

  四周一片難以言喻的寂靜,事實上客棧幾乎是空的。在我的對面,在燭光搖曳之下,坐著一位金髮的男士,背向房間,正默默的在注視我。他嚇了我一跳,倒不是被他的長相——雖然長相本身也很下人——而是發覺他在那裡已不少時間,他這麼靠近我在審視觀察,而我竟一點也沒有注意到他。

  他像所有高盧人一般的高大,比我還高了不少。他有狹長的臉,強而有力的下巴和鷹鉤鼻;在濃密金眉下,有一雙孩子氣卻閃耀著智慧光芒的眼睛。我的意思是他看起來非常的聰明,但也非常的年輕而純真。事實上他不年輕,這一點頗令我困惑。

  之會造成錯誤的印象,是因為他粗而濃密的金髮,不像流行的羅馬式短髮,而是長而披肩。他的穿著也不像當時各地流行的連膝外衣和斗篷,他穿的是老式繫皮帶的無袖上衣,那是從前野蠻人的服飾。

  這個人好像剛從森林裡鑽出來,他灰色的眼睛似能穿透我,微妙的是跟他在一起我感到快樂。我匆匆的寫下他服飾的細節,自信他不會讀拉丁文。

  但是他靜默的坐著,多少令我感到焦躁。他的眼睛大得很不自然,他的微抖,好像看到我就能令他興奮。他潔淨、細緻的白手,隨意靠在他面前的桌上,好像與身體的其它部分毫無關係似的。

  視線往四周快速的一掃,我知道我的奴隸不在客棧了。唉!我想他們很可能在隔壁玩牌,或是與一些女人在樓上調情。他們很快會露面的。

  我對那位怪異、靜默的朋友勉強作出微笑,然後又埋頭寫作,不過他直截了當談起話來。

  「你是受過教育的人,是不是呢?」他問道。用的是當時帝國通用的拉丁語,腔調比較重,每一個字的發音都很用心,恍若在唱歌一般。

  我告訴他,是呀!我很幸運能受教育。說完我又開始書寫;我想知道如此一來,可以讓他打消談話之意。雖然他看起來不錯,不過我並無意和他談話呢!

  「你以希臘文和拉丁文一種語言寫作是嗎?」他問道。眼睛瞄著我前面未完成的作品。

  我很有禮貌的解釋,我在羊皮紙上寫的希臘文,是從另一篇文章引用來的,我自己的文章用的是拉丁文。說完我又再次書寫。

  「但你是凱爾特人,不是嗎?」他問道。凱爾特是「高盧」的古希臘說法。

  「不完全是的,不,我是羅馬人。」我回答道。

  「你看起來倒很像我們凱爾特人。」他說,「你的身材高大,你走路的樣子等等也像我們。」

  這是很奇異的敘述,我在這兒已坐了好幾小時,只是淺啜我的酒,哪裡也沒走動。但是我解釋說我的母親是凱爾特人,我對她瞭解不多。我父親是羅馬議員。

  「那你怎麼以希臘文和拉丁文書寫?」他問道:「是什麼激起你的熱情?」

  我沒有立刻回答。他開始引起我的好奇。只是以四十之齡,早已深知太多在客棧遇見的人,最初幾分鍾好像有趣,然後就會煩得讓你難以忍受。

  「你的奴隸說——」他煞有其事的宣佈:「你正在寫一本偉大的歷史書。」

  「他們說了嗎?」我口氣有點僵硬。這些奴隸到哪裡去了,我很納悶!我又再一次看看四周,什麼也沒有看見。然後我向他承認,我正在寫歷史。

  「你曾到過埃及?」他說,他的手平伸在桌子上。

  我停下筆,仔細打量他。他好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他坐的方式,他以一手做姿勢的樣子,都像原始社會裡有身份的人的動作,這種動作使得他們似乎擁有微妙的智慧;事實上,他們的動作也確實具備了強大的說服力。

  「是呀!」我小心地說:「我去過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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