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五八


  好多年以前,我曾經聽到一個農家小男孩唱歌,他獨自從村莊北邊的高聳坡道走來,他沒想到自己身形暴露在空曠,也沒想到有人在諦聽,只是縱情放聲高歌,聲音嘹亮而純淨,不管歌詞如何,聽起來美好有如來自天籟!

  如今,就是相似的聲音在呼喚我,悠揚的歌聲,恍若在好幾哩之外,卻將兩地隔也的我們聯繫在一起。

  我再次感到驚慌失措。然而我仍然打開樓梯頂端的門,走到石頭的屋頂上去。黎明的微風,如絲般柔拂著,晚歸的星星,如夢般眨眼著;薄霧冉冉上升,天空仿佛只是小小罩蓬,罩在我的頭上;星星在薄霧裡飄浮,越飄越小……

  遙遠的歌聲卻越來越響了,好像高山傳下來的旋律,一陣陣碰觸到我放著手的胸口上。

  歌聲穿透我,好像光線穿透黑暗;歌聲在婉轉嗚唱:來我這裡吧!只要你來,既往不咎,一切皆可原諒!我極孤獨,從未有過的孤獨寂寞!

  隨著聲音而來的,時間空間頓成虛幻,影像意識卻無限無窮;阿曼德站在聖母院,即驚訝又期待;他站在主祭壇的暗淡光輝之前,柔軟的身軀,披的是襤褸的帝王之服;他倏隱倏現,身子微光閃閃;聖嬰公墓之下已盡無墓穴;尼克的書房,無怪物在怒目而視,也無鬼魂在咬啃書籍,邊啃邊丟,丟書如丟掏空的蚌殼。如今,這個曾經在暴憤怒的妖怪,眼神只流露出無盡的溫柔於耐心。

  我覺得自己跪下來,頭歇放在有缺口的石頭上;月光如幽靈般漸漸融散著,太陽一定已碰到他,給了他光熱;因為他已傷了我的眼睛,我不得不雙目緊緊閉上。

  然而我感到欣喜若狂,我的心靈,不必透過血的啜飲湧流,就能感受幽冥法術的神秘璀璨;藉著親密聲音的擁觸,我已能尋獲靈魂深處最溫柔、最神秘的部份。

  我想說,你要我的什麼呢?不多久之前,我們迭有夙願,此刻哪能舊恨一筆勾銷呢?你的幫會已盡毀,驚慌失落非我所能想像,這一切能既往不咎嗎……我想再問一次。

  然而我說不出話來,我的語詞一如剛無法成形。如果我貿然開口,此刻的狂喜歡樂即將融化,離我而去;而我的彷徨痛苦,比之嗜血之焦渴只有更甚。

  我保持靜默不動。神秘的妄念頓生,但是,我知道所有奇特的思想於影像,皆非發自於我。

  我看到自己潛回地牢,抱起我所愛的、死氣沉沉的、血親妖怪的軀體;我看到自己把軀體帶到塔樓的屋頂,把無助的他們,置放在初升太陽底下,任憑太陽擺佈;太陽把他們帶去,把他們變成徒留頭髮的灰燼。

  我的理性驟然清醒反彈了,心碎而失望的反彈了。

  「畢竟是孩子!」我自言自語。哎!修好的可能性減低了,我黯然神傷……「你怎麼如此愚昧幼稚?竟認為我如此涼薄無情?」

  聲音淡出,撤退了。我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都感到孤單,好像我身上的所有遮掩,已永遠失去;此後,我將一如現在,永遠赤裸裸,孤伶伶,慘兮兮了!

  一陣天搖地動的震盪似遠遠襲來,恍如發聲的神靈,以它巨大的舌頭,卷噬過來。

  「背叛之徒呐……」我大聲喊出來:「哦!多麼悲哀呀!你竟錯誤估計!你竟說需要我!這種話怎能出自你之口?」

  去了,絕絕對對去了。無比絕望的,我竟期盼他來,回來跟我殺攻伐也好。我渴望那種凡事無不可能的感覺,那種可愛的閃閃搖曳!

  我看到他的臉在聖母院,孩子氣而近乎甜蜜的臉容,像是達文西所繪的聖像!一陣不幸的致命的恐怖感覺,迎面罩下來。

  卡布瑞醒來,我立即拉她離開尼克,走進安靜的森林裡,我告訴她頭天夜晚發生的一切事,告訴她阿曼德所有的話於建議。相當尷尬困窘的,我談及她於我之間的不再靈犀相通,以及我已明白,這種缺憾再也無法彌補的事實。

  「我們必須儘快離開巴黎,」我最後說:「那個怪物太危險了。另外我交付出劇場的那幾個,他們除了阿曼德的教導以外,根本一事不知。所以,我建議讓他們留在巴黎;至於我們,就聽老皇后的話,在魔鬼之路上,任意遨遊去吧!」

  我預料她會生氣,對阿曼德會怨恨,不過,在聽完我說的原委曲折之後,她仍然從容鎮定如常。

  「黎斯特,大多疑問尚沒有答案——」她說:「我想瞭解他們的老幫會是如何形成的,我想瞭解阿曼德對我們所知究竟有多少。」

  「母親,我不準備再理他,我不在乎他們幫會如何形成,我猜他自己未必完全明白。」

  「我懂,黎斯特——」她沈著地說:「相信我,我跟你想法一樣,當一切該說該做的全部了斷;我不在意這些怪物,正如我對森林的樹木、天上的星星毫不在意一樣;我寧可研究風向,探討落葉……」

  「完全正確!」

  「但是我們不能急呀,當下最迫切的事,是我們三個要在一起,我們應該一起進城,一起慢慢準備離開的各項事務;而且我們也要一起,努力嘗試你的計劃,以提琴來喚醒尼古拉斯!」

  我想跟她談尼克的事,想問她在他沉默的背後到底想些什麼,她又完全能洞識多少?然而這些問話全梗塞在我的喉嚨裡,我只想起她最初的判斷:「災難呀,我的兒子!」

  她以手臂攬住我,把我帶回城堡裡。

  「我毋須解析你的思維,就可以完全瞭解你的心意——」她輕俏地說:「讓我們帶他一起去巴黎,讓我們一起去找那把史特底瓦提琴——」她踮起腳親我說:「在這一切發生之前,我們已在魔鬼之路上遨遊,不久,我們就將再一起上路!」

  我們出發到巴黎。尼古拉斯的偕行,一點也沒增添麻煩,他有如幽魂的騎上馬,呆呆跟在我們身邊;只有風吹拂時,他飄動的黑髮和小帽子,才略略顯出一些生氣。

  我們在西提島獵食,他的捕獵於殺戮動作,實在是不忍卒睹。

  他一如夢遊似的失魂落魄,遲緩呆滯,讓我看得心灰意冷,這個可憐的沉默共犯,

  這具小小的活僵,他難道真將生生世世,如此行走肉下去?

  當我們一起穿過巷道,一線希望意外地浮現,我們現在不止是兩個而是三個了,三個已算得上是小小幫會啦,可以凝聚某些力量,只要我能促使他恢復生機——

  不過,目下拜訪羅傑是當務之急。卡布瑞陪尼克等在附近,我獨自一個,打起精神,上前去敲羅傑的家門。這可是表演生涯以來,最高難度的一次演出,我非全力以赴不可。

  我很快就學到有關凡人的重要一課,以及他們堅信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的理念。羅傑看到我十分高興,對我活得好好的,政躬康泰之外,猶然還需要他的服務幫忙,更表現得欣慰無比。所以,在我開始要演戲,要提出大悖情理的解釋說明之前,他已迫不及待,頻頻點頭,事事稱是了。

  (關於凡人只求安定的姑息心理,此一課程我不敢稍忘。即使一個鬼魂把房子搗成碎片,鍋盤拋丟一地,枕頭灌滿了水,時鐘不斷報時;一般凡人寧願相信最自然的說明,不管說明多麼荒謬;也不肯相信所發生的事,乃是明顯的超自然。)

  羅傑相信,我和卡布瑞是從人的門悄悄溜走的!這個以前我沒想過的托詞,倒挺合情合理。如此一來,關於擰斷燭臺之舉,我也只需喃喃敷衍幾句,表示驟見病危的母親喪失理智的遺憾,他立刻頷首心領神會了。

  談到我們的猝然離去,我只解釋說家母無意再見任何人,她一心一意只想儘快進入女修道院,祈求心靈的解脫和寧靜。目下她仍然還在修道院內,身體還差強人意呢!

  「哎,先生,她的康復真是上帝的奇跡呀……」我強調說:「如果你現在能看到她,該多好呀!不過,我們馬上就要和尼古拉斯一起出發到意大利去;我們需要現金、信用證明信函、旅行用的馬車——要最大最好的馬車,六匹馬駕駛的車;這一切全靠你幫忙了,希望星期五晚上一切能準備妥當。此外,請寫信告訴家父,告訴他我陪家母去意大利。對了,我猜,家父一切都安好無事吧!」

  「是呀,當然沒事。我一向只告訴他——只報喜不報的——」

  「你太能幹啦,我就曉得一切可以仰賴你,沒有你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這些紅寶石,你看怎麼樣,能不能馬上變成現款?而且,我還有些西班牙金幣要脫手,我想是相當古老的金幣。」

  他一邊聽我指示,一邊胡亂揮手筆記;在我溫暖的笑容裡,他所有的懷疑全融化了;對有事可做,他顯然大為興奮。

  「我在杜登波大道上的產業,就空置著不必費神——」我閑閑地說:「從今以後,你當然還是為我掌管打理一切,對吧?」

  哎,杜登波大道的產業,當年的劇場,如今襤褸彷徨的吸血鬼藏身之處!不知道阿曼德會不會已找到他們?會不會已把他們一古腦兒付之一炬?我很快能夠尋獲答案了。

  走下階梯,我忍不住嘬嘴為哨長嘯起來,有如凡人得意時的行經;我太高興了,一件艱難的工作竟如此順利完成!正喜悅之餘,卻發現尼克和卡布瑞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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