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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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腳步,在街口轉角張望。 在聽到聲音的同時,我看到卡布瑞;像一個年輕男孩似的,她出現了,宛如虛幻驟然成為實體,俏生生站在那裡。 「黎斯特,他走了——消失了——」她說。 我一時之間無話可說,好像只喃喃念念某些無意義的字眼,如「什麼意思,消失了?」不過,腦海裡的思緒,或多或少已淹沒了該有的焦急;如果我仍相信,自己對尼克尚餘任何情愛;至少此刻,我知道是自己在欺騙自己。 「我剛剛轉一個身,他就不見了,就是那麼快,我告訴你。」她說著,一半兒抱怨,一半兒生氣。 「你聽見其它的……?」 「沒有,什麼也沒聽見,他一轉眼就不見。」 「唉,如果他自願離我們而去,如果他不是被阿曼德帶走……」 「他如果是被阿曼德強行帶走,我一定會感覺他的恐懼的。」她強調說。 「但是他會感到恐懼嗎?他對任何事有所感受嗎?」我又是困惑又是激怒。他竟然消失在黑暗裡,黑暗就像地軸一個巨大無比的輪子,一不留神就滾滾而來,我覺得自己不自禁抓緊拳頭,我一定還做出某些沒自信,張惶失措的小動作來。 「聽我說——」她開口了:「在他的腦海裡,旋來轉去的就只是兩件事……」 「告訴我是什麼事?」我大聲問道。 「其一是聖嬰公墓下的地穴,在那裡他幾乎被火化;另一個就是小小劇場,舞臺的燈光和舞臺!」 「瑞諾劇場!」我脫口而出。 她和我恍如是兩位一體的天使長。用不了一刻鍾,我們已抵達噪雜的大道,經過忙亂的人群,越過冷清的前門,來到瑞諾劇場通向舞臺的後門。 劇場上的大型廣告廣告牌已全拆下來,鎖也全打掉;但是我們輕輕悄悄溜進走道裡時,即沒聽到伊蘭妮,也沒聽到其餘幾個的聲音;我回到舞臺,依然是一個影兒不見。 或許阿曼德已來帶走他的孩兒,我沒有收容他們,恐怕是誤事啦! 偌大的劇場空空蕩蕩。只見一根根的大柱子,一幅幅大的繪圖佈景,佈景上或繪白天,或繪夜晚,或繪高山或繪溪穀;只見打開的化粧室,裡面是小小的櫥櫃,還有一面面亮光閃爍的鏡子。 卡布瑞的手突然抓緊我的衣袖,她指指舞臺下面的廂側,從她的表情上看來,不是別的鬼魂,正是尼克在那裡。 我走往舞臺旁邊,天鵝絨的帷幕全拉到兩邊,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他就在樂隊的席座裡。坐在老位置,他雙手交疊在膝上;面對著我,卻視而不見;只是眼神茫然遠眺,完全是這一陣以來同樣不變的姿勢。 那天晚上我締造卡布瑞的回憶又起,我想起她那時所說的話語;她說,凡人軀殼業已死去,在凡人世界上,她從此再也無所影響,再也不能參與;那種感覺最難消受。 他儼然就是那個半透明,毫無生命的軀殼,是一具安靜不動,面無表情的幽魂;當走進鬼屋時,灰塵滿布,陰影幢幢的家具之間,凡人一頭栽進,嚇得大驚小怪的幽魂。還有什麼比這種恐懼更令人啼笑皆非呢! 我望望四周,望望地板,望望他坐的椅子,沒有看到小提琴。我想,倒還好,生機猶在,只要找到小提琴…… 「留在這裡,小心看著。」我對卡布瑞說。說話之際,雙眼仰視幽暗的劇場裡外,鼻子呼吸的是熟悉的氣味,一顆心卻已在胸口怦怦亂撞;為什麼你非得把我們帶來這裡不可?哦!尼克!尼克!何必再讓我回到這個對我作祟,陰魂總也揮之不去的地方?哦!我又能責問誰呢?我身不由己回來了,我自投羅網回來了,不是嗎? 在女主角專用化粧室找到一根蠟燭,我把蠟燭點燃起來。地板上,打開的顏料罐到處可見;掛鉤上,丟棄的服飾也還掛著;所有我走過的房間,觸目俱是零亂的衣服,被遺忘的發梳和衣刷!枯枝凋花猶在花瓶散散落落,殘脂剩粉猶在地上斑斑點點! 我想到伊蘭妮和另外的幾個,感覺到聖嬰公墓的微弱氣息殘留不去;在地板上,還可以看到他們光腳的痕印;不錯,他們進來過了,他們還點過蠟燭,蠟油的味道還挺新鮮哩! 無論如何,他們並未進入我的老化粧室;這個房間,是每回上臺之前,我於尼克共享的,房門還是鎖著;打開門時,我渾身發抖,失魂落魄,房間一如往昔,跟我離開以前一模一樣。 房內乾淨井然有序,連鏡子也擦拭光潔雪亮;所有屬我的東西,正如最後一晚我在時,依然樣樣俱在。舊外套還掛在衣鉤上,那是從家裡帶來的一件;那雙皺巴巴的靴子,置放牆的角落;我的彩妝顏料整整齊齊擺著,上臺戴的假髮,還留在木制頭頂上;卡布瑞的老信件疊成一堆;有關我的新聞報道剪報,無論英文法文,全一一保留;一瓶半滿的酒連著幹的瓶塞,似乎還等我打開。 就在大理石的化妝桌陰影下,被一卷黑外套遮掩一半的,赫然是一個發亮的小提琴琴盒。那不是我們老遠從家裡帶來的提琴,不,那應該就是我買給他的珍貴禮物,跟隨巨額饋贈之後的禮物,那一具史特底瓦拉,尊榮顯赫的名琴!我蹲下來打開盒蓋,不錯,這正是漂亮無比的名樂器,精緻的,閃閃發著光輝的,跟一大堆不值錢的東西擺在一起。 如果伊蘭妮和其它幾位,曾經進來這個房間,他們會拿走這具琴嗎?他們可知道這具琴的價值嗎? 我放下蠟燭,小心翼翼地拿出提琴,緊一緊弓上的馬鬃細線,正如尼克做過千百次的動作;然後,我一手攜提琴,一手舉蠟燭,走回舞臺前。蹲下身子,我開始點起那一長串的蠟燭腳燈來。 卡布瑞無動於衷注視著,然後走過來幫忙,一根接一根,蠟燭點燃了;她又把廂側的突出大燭臺也點上火了。 尼克似乎動了一下,不過,那也可能只是燭光搖曳,致使他的側影產生幻覺罷了。從舞臺一直到黝暗的大廳,點燃的蠟燭散發出柔和迷人的光,小小的裝飾鏡子反射著火光,於是樓座包廂也全明亮起來。劇場每一個角落,驟然之間生氣勃勃。 這個小小劇場,我們的小小劇場太富麗堂皇了。這原是我們進入凡人世界的巍巍大門,如今變成是進入地獄的大門啦! 我站在台前,眺望著發亮的欄杆,天花板上新裝的燭架;眺望著拱頂兩端,新繪的笑咪咪喜劇假面具,和哭啼啼的悲劇假面具;兩個面具有如同一個脖子,生出兩張臉一般。 房屋空蕩蕩的,看起來好像很小;我猶記得,當坐滿觀眾時,我總認為,全巴黎再也找不到更大的劇場呢! 屋外是大道上轟然而來、轟然而去的車行聲,小小的人類聲音也此起彼落;一輛朝重的車一定剛剛經過,因為劇場裡每樣東西都輕輕抖動;燭影搖紅,舞臺的帷幕一左一右搖晃;那片畫著花園、藍天、白雲的最新佈景,也輕輕擺動,畫布上景色似幻似真! 我走過尼克前面,他頭連抬也沒抬;我走向他背後的樓梯,手拿著提琴,直直向他走過去。 卡布瑞又站到廂側後面,她小小的臉龐冰冷而顯出耐心;她靠在旁邊的柱子,姿態隨便自在,有如一個長頭髮的陌生男人。 我把提琴輕輕滑過他的肩膀,然後放在他膝上。我感到他動了,好像在深深呼吸,他的背靠緊我。慢慢的,他伸抓著提琴的細長頸部,右手則舉起琴弓來。 我蹲下身,雙手放在他的肩膀,輕吻他的雙頰。不再有人的氣味,不再有人的溫暖,我的尼古拉斯雕像。 「演奏呀!」我輕語:「就在這裡為我們演奏吧!」 緩緩的,他的臉朝轉向我,自從幽冥法術施行以來,他第一次直視我的眼眸。他發出細微的聲音,聲音是那麼繃緊,好像他已不會再說話,語言的器官已關閉了。漸漸的,他以舌頭舔,動作緩慢之至,我終於聽到他說: 「這個魔鬼樂器!」 「是呀!」我應聲道,如果你一定要這麼相信,那就這麼相信吧,只要你肯演奏就行。 他的手指輕輕拔弦,手指輕輕扣譚木頭的琴盒。手發抖著,他在弦上調音,慢慢扭旋弦軸,好像平生第一次,全神貫注於在拉琴之前每一個細微的手上動作。 大道遠處,不知哪裡傳來孩子的嬉鬧笑聲,車子的木頭輪子在石子路上嘎嘎滑響,這些間斷破碎的聲音,乖戾而刺耳,更使得室內的氣氛緊繃起來。 他舉起琴放在耳邊一會兒,然後,身子動也不動,時光頓然停止了。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慢慢站起身來,我松了一口氣,走出樂隊席座,進入觀眾席挺直站立,視線緊盯他映照在舞檯燈前的側影。 一如往常的,他把臉轉向觀眾——只不過此刻是空蕩的劇場,就像每回的幕間戲一樣,是該他獨奏的美妙時刻了。他輕輕把琴靠在下頜,彈指之間,仿佛電光石火一般,他已舉起琴弓,琴弓飛速觸弦而下。 第一個飽滿的和絃之聲穿透寂靜,如弦加強延伸,聲音恍如從琴盒底部擦刮出來;旋律揚高,宏亮、深沈卻又尖銳,好像琴乃煉金術士煉製出來,是一個脆弱的金屬盒;猛然間,一股激昂憤怒的音樂湍流,溢滿了大廳。 湍流卷過我的身軀,流竄在我的每塊骨頭之間。 我看不見他的手指在移動,看不見琴弓在揮動,只看到他身軀的擺蕩搖晃;有如音樂正在扭擰他,折磨他,使他不自禁地腰背忽傾忽仰,似痛不可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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