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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騎往聖路易島途上,已經三點了,我已浪費不少時間,如今要趕快去找小提琴啦!

  靠近河岸尼克的房子時,我旋即發現事情不太對勁,窗戶上空無一物,所有的窗幔全拉掉了,然而屋內卻燈火輝煌,好像點燃了上百支的蠟燭。太奇怪了,羅傑不可能全權處理公寓,時間還不到,他根本還不可能料想到尼克已遭遇什麼不測!

  迅速的,我爬上屋頂,攀下靠庭院的牆壁,發現面向庭院的窗戶,窗幔也全扯光了。

  所有牆上突出的燭臺,蠟燭全都點燃著,桌上鋼琴上,蠟燭沒有燭臺,就直接垂著蠟淚燒將起來。整個室內陷入雜亂無章之況。

  書籍全都書架上掉出來,有一些書本已破損,一頁頁掉落書架旁,就連樂譜也一張張撒滿地毯上。牆上的圖畫一一取下,跟著其它小東西,像錢、硬幣和鑰匙擺在桌子上。

  也許當初妖怪來擄捕尼克時,順手把屋內破壞搗毀殆盡;可是誰會點燃所有的蠟燭呢?這太不合理哩!

  我仔細聆聽,屋內沒有人,好像沒人;突然我聽到真正聲響,不是思維腦波。我眯了一會眼睛,全神貫注。我發覺聽到的是翻書之聲,然後有東西掉落,然後又是翻書之聲,是羊皮紙的聲音,書本又掉落的聲音。

  我輕輕推開窗子,細碎之聲持續,沒有人類的血氣之味,沒有脈動的思潮!

  然而某種味道是存在的,比芋草比蠟燭油的氣味更濃烈,那是吸血鬼的味道,是汲取自墓穴土壤的氣味。

  弄堂上點有蠟燭,臥室裡也點有蠟燭,到處一片淩亂;亂七八糟的書堆在一起,床鋪上皺成一團,畫框成堆,櫃子傾空,抽屜拉開。

  沒有看到小提琴,我遍尋無著。

  小小聲響來自另一個房間,如今翻書翻得更快了。

  不管他是誰——當然我知道他是何妨神怪,對我的現身,他完全一副該死的不在乎!他連一口氣都沒屏住一下。

  我走進廳裡,站在書房的門邊,直直地盯住他看。

  他當然是阿曼德。只是我倒沒料到,他已大刺刺的出現在這兒。

  蠟燭的油滴在凱撒大帝的大理石雕像,也流滿顏色亮麗的地球儀。書在地毯上堆積成小山丘,只剩下架子上最上的一層,他還沒動到。他依然穿著破舊的衣衫,頭髮盡是灰塵;無視我的存在,他全心全意在翻閱一頁頁的書;眼神專注在書上的詞句,嘴半張;他的表情就像是一條蟲,正在一片樹葉上專心大咬大啃。

  他看上去十足的驚人,更確切說,他正在從書本裡吮吸攝取一切的資料。

  他丟下手邊啃完的一本,又取下另一本書,打開書來,仍然狼吞虎嚥著,手指如飛一行越過一行。

  我察覺到,公寓裡的事物無論具細,他全仔細打量研究過,包括床單、床幔、畫框裡的畫、所有櫃子上抽屜裡的大小東西,全沒逃過他的法眼。不過書本裡的知識,是他全副精神吸收的對象;從凱撒大帝征服高盧之戰史,到現代英文小說,全一本本堆在地上,內容則已被他吞食下腹。

  他的態度倒也未必驚人,可驚的只是又被他洗劫一空的現場。可驚的是他對汲取過諸種事物,棄之如敝履的輕率!

  此外,他對我的置之不理,也令我錯愕。

  他讀畢最後一書,丟下書,來到最低一曾的舊報紙堆。

  我離開書房。身子離開他,兩眼卻猶麻木地瞪著他贓小的身影;他沾滿灰土的褐發,依然閃著光輝;他的雙目炯炯發亮,有如兩團火在燃燒。

  在一屋子的蠟燭,和搖晃不已的燭影下,他看上去古怪詭異;然而這個冥府的肮髒流浪者,毋須聖母院陰影的烘托,毋須墓穴火炬的巧飾,依然神采不變容光不改!華美如軍臨天下!特別是此刻,在明亮的燭光之中,他更別具威猛氣勢,乃以前我從所未見!

  我感到一種無法抗拒的迷惘困惑。他即具危險性,卻又魅惑十足,我簡直可以癡癡望他一生一世。只不過強烈的本能在自我警告:走開吧,他想要這個地方,就由他去吧,這算得了什麼呢?

  小提琴!在絕望中,我只能抓住小提琴之念不放。停止看他翻閱揮動的手,停止看他專注凝眸的眼神!

  轉過身不去看他,我走進客廳,雙手發抖,幾乎不能抗拒他就在附近的吸引力。我到處翻找,就是找不到那把該死的提琴,尼克又能用提琴來做什麼呢?我完全想不通。

  一頁翻過一頁,報紙沙沙作響,報紙丟在地上的輕響。

  立刻回到塔樓去吧!

  我很快穿過書房。猝不及防的,他無音之聲叫住我,攔住我;好像有一隻手碰到我的喉嚨,一回頭,我看到他雙目直視著我。你愛他們嗎?你沉默的羔羊?他們又愛你了嗎?

  這是他的問話,問話在我腦海裡不停地迴響,解開了糾結的意識。

  我覺得臉因血脈湍流而脹紅起來,我注視著他,血之熱擴散,如面具罩住我的臉。

  屋內的書現在全堆在地上了。站在書堆廢墟當中,他是鬼魂,一個來自地府的訪客。然而,他的臉容,如此年輕,如此溫柔!

  幽冥法術從沒有帶來情愛,只帶來沉默,你明白了吧?在全無聲響之中,他的話語好像更加輕柔更加清晰,回聲反射消散了。我們一向承認那是撒旦的願望,主子于奴才之間彼此不須尋求慰藉親愛;畢竟,只有主子撒旦需要服侍呀!

  每一句話語都刺穿了我,每一句話語都為我帶來秘密的羞愧的好奇,還有不堪一擊的脆弱。然而我拒絕讓他看穿我,反倒生氣地問道:

  「你需要我什麼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只感覺恐懼,此時此際,我的恐懼遠超過先前的攻伐於爭論。因為恐懼,我憤慨憎恨;我恨這個讓我恐懼、擁有我急欲明白的事理、又有力量擊垮我的傢伙。

  「這就像不懂得如何閱讀,是不是?」他大聲說:「你的創造主人,那個門外漢梅格能,他對你的無知關心嗎?他曾告訴你任何最簡單的事理嗎?他有嗎?」

  他說話時,臉色毫無變化。「歷來不都是如此嗎?誰會關心你教導你任何事理?」

  「都是你,你逼得我說出內心的話……」我脫口而出,內心即驚駭又憤怒。我想到了修道院,那時我是一個小小男孩,那裡又成排成排我不會閱讀的書籍;我想到卡布瑞,她只顧自己沈湎書裡,理也不理我們:「停止!停止!」我喃喃低語。

  好像很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了,我仍彷徨迷失。他的話語再起,猶然無聲地傳送著。

  他們絕不可能滿足你;你締造的東西,在沉默之中,疏理於怨恨只會增不會減!

  我竭力想讓自己走開,可是我動彈不得,只能癡望著他繼續說下去。

  你渴望我一如渴望你,在這個王國裡,只有你和我彼此差堪匹配,難道你不明白嗎?

  這些沒有聲音的話語,仿佛延伸著,擴大著,好像小提琴的某個旋律,不斷的,持續的在奏鳴下去。

  「這簡直是瘋狂。」我輕輕低語。我想起他曾經說的一切,他對我的責怪;還有剛那四個的描述,他拋擲徒眾進入烈火之中。

  「是瘋狂嗎?」他問道:「那你就回去找你的沉默羔羊吧,在這個當兒,他們可以彼此溝通,你卻被排斥在外。」

  「你撒謊……」我的聲音極低。

  「時間只會使他們挺直脊樑,自立而不須依靠你。不過,你自己去學得教訓吧。當你想來找我時,你很容易可以找到我的;畢竟,我還有哪裡可去?你已經把我變成孤魂野鬼了。」

  「我沒有——」我卻辯無言。

  「你當然又——」他說道:「是你造成的,是你摧毀了這一切。」他的神態仍無任何怒意。「不過,我仍然等待你來,等待你來提出問題,這些問題只有我能解答。」

  我凝視著他很久很久,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時間過了多久;就好像我即不能活動,也見不到別的,眼前只有他,還有在聖母院所感受的寧靜。他似乎又念咒了,咒語也生效了。屋裡的燈火太通明了,除了籠罩在他身上的亮光外,屋裡似已無餘物,我們仿佛彼此接近靠近,然而誰也沒動。他在吸引我,吸引我向他而去。

  我轉身,頓失平衡地微微發抖起來。不過我還是走出房間,我跑向穿堂通道,爬到後面的窗戶,攀行上屋頂。

  我騎馬馳向西提島,唯恐他也會追上來,直到已出了城,我的心仍然怦怦亂跳。

  地獄的鈴聲響了。

  微曦乍現的薄亮裡,塔樓猶是陰暗深沈。我的小小幫會,已經回到地牢裡歇息。

  我沒有打開石棺看他們一下,雖然心裡熱切渴望打開,只想看卡布瑞一眼,只想碰碰她的手。

  我獨自一個走到城垛,眺望黎明之前天色焚燒的奇觀,這種燦爛奇觀,我再也無緣從頭到尾欣賞了。地獄的鈴聲在響,我秘密的音樂……

  另外的聲響隨之而來,當我爬上樓梯時,我直到玄妙的聲音來了,我驚訝於它的無遠弗屆,它就像一支歌,在極廣闊遙遠之處,低沈的,甜蜜的,籠罩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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