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五三


  我把手放在雙鬢上,內心深處,某種致命的痛苦正在漸漸擴散,劇痛使我的視野模糊了,也使我在梅格能地牢的記憶加深了;在臭味撲鼻的地穴,已被判罪的腐爛體推裡,我想起曾經被囚禁、被餵食,卻也難逃一死的年輕凡人!

  阿曼德悲愴地望著我,剛老皇后的狂笑似在對他拷打,如今換做我在折磨他了。他的狂笑持續不斷,聲音更似乎越來越大,越傳越遠。阿曼德伸手向我,好像想碰我一下,卻又猶豫不敢。

  過去幾個月來,我所感受到的狂喜于沈痛,此際全部凝結在我的心底;我驟然滋生不顧一切的衝動,想再次如在瑞諾的舞臺上,大聲嘶吼,放聲尖叫;此種突來的強烈激動,使我驚懾惶惑,我只有喃喃念著一些無意義的話,只是喃念漸漸大聲了。

  「黎斯特!」卡布瑞在耳邊輕喚。

  「熱愛凡人?」我念念有詞,眼睛瞪著老皇后的非人面孔。卻驚恐地發現,黑色的睫毛,在她閃光的眼珠上有如一根根鐵釘,她的肌膚好像大理石,卻自有生命煥發。「熱愛凡人?這需要花三百年的時間嗎?」我凝視著卡布瑞。「從第一天晚上,我攬凡人入懷,我就愛上他們了。啜飲他們的生命,他們的死亡,我非愛不可呀。老天爺,這難道不是幽冥稟賦的精髓嗎?」

  我說話的音量漸增,如今已像那天在劇場的響徹雲霄了:「噢!你們都沒有這種感覺嗎?你們的智慧何在?你們的能量何在?太可恥啦!」

  我離開他們身邊,獨自眺望這個我也身在其中的巨大墳墓,眺望我們頭上的潮濕巨大拱頂。這個地方似已從實質轉化成為幻象了。

  「老天,幽冥法術讓你們盡失理性嗎?」我問道:「你們的繁文縟節,你們密閉吸血鬼雛兒在墳墓裡,只是一場虛無嗎?或是當你們猶活著時就已經是妖怪?我們之中,有誰能夠不念茲生茲地愛凡人呢?」

  沒有回答,除了牆裡饑渴的那群啾啾怪叫外;沒有回答,除了尼克衰微的心跳聲外。

  「好吧,不管如何,且聽我說!」我又開口了。

  我用手指指阿曼德,又指指老皇后。

  「我從來沒答應出賣靈魂予魔鬼,之所以會製造另外這一位,只不過伸出援手,給她脫離專啃骨的眾蟲咬噬罷了。倘若愛凡人之行為,乃是你們口中的墮入地獄,那麼我早就下地獄了。我的命運即已註定,你們大可袖手,就讓我們結帳互補賒欠吧!」

  我的語聲支離破碎,我喘息不已,手痛苦地戳入頭髮裡。阿曼德走近我,身上似乎閃閃發著微光,他的臉容似不可思議的純淨,卻又帶著不自禁的肅然起敬。

  「死東西,死東西……」我喃喃念念:「請別靠近我。在這種臭氣洋溢的地方,卻誇誇其談瘋狂於情愛!那個老妖怪梅格能,他把他們鎖禁在地牢裡,他怎麼愛他們?怎麼愛他的掠奪物?就像男孩子愛蝴蝶,卻又把蝴蝶的翅膀扯裂開來!」

  「不,孩子,你認為已明白,其實並沒有。」吸血女鬼完全不受干擾。「你剛剛開始滋生愛意罷了。」她輕快地笑著:「你對他們感到抱歉遺憾,如此而已。至於你自己,你不可能即是人又是非人呀,是不是呢?」

  「又是慌話!」我說道,我走近卡布瑞,伸手攬住她。

  「有朝一日,你會是真正惡毒可憎的東西,孩子,這是你不死的天性哩!」老女鬼接著說:「到那時,你真正能從愛裡瞭解許多事物,到那時,深深去愛,去瞭解吧,孩子!」舉高雙手,她又嚎叫了。

  「該死的傢伙!」我憤而詛咒道。接著卡布瑞和尼克,帶他們轉身走向門邊。「你們反正已置身地獄,我決心讓你們就留在地獄裡啦!」

  我從卡布瑞手臂中抱起尼古拉斯,我們穿過墓穴,跑向樓梯。

  老皇后在我們身後,拋出狂亂尖銳的爆笑。

  我停止腳步,回頭一望。她大概像是莎士比亞筆下所寫,失心成瘋的奧菲利亞吧!

  「黎斯特,快走呀!」尼古拉斯在耳邊輕促,卡布瑞也以急迫的手勢催我快走。

  阿曼德動也不動,老女鬼站在他旁邊,依然暴笑不已。

  「再見啦,勇敢的孩子!」她大聲喊:「勇猛地疾馳在魔鬼之路上!在魔鬼之路上,用你的無盡歲月縱情奔馳吧!」

  當我們飛奔沖出陵墓,那群烏合之眾,在寒冷的大雨中,驚慌失措四處潰散;群龍無首的他們,在十分困惑無奈之中,注視我們遠離聖嬰公墓,走近人潮洶湧的巴黎街道。

  不多久,我們偷了一輛馬車,馬車駛出城外,往鄉間而去。

  我毫不容情的趕驅馬匹奔騰,然而身體卻疲憊不堪,那種超乎自然的氣力,似乎只不過系於一念。在每一個叢林於路邊轉角,我忐忑不安,唯恐那群贓兮兮的妖魔,又會再一次包圍上來。

  無論如何,我用盡心力,從鄉下客棧那裡,設法取得尼克所需要的食物和飲料,還有供他保暖的毛毯。

  我們抵達高聳塔樓之際,他早已不省人事;我抱著他爬上樓梯,來到梅格能最早帶我去的頂樓小室。

  他的喉嚨青腫,那些妖怪吮吸的傷痕猶在。我讓他平躺在稻草床墊,雖然他沉沉入睡,我仍能感受到他的乾渴之苦,正如梅格能吸我血之後,那種幹舌燥的可怕感覺。

  當他醒來之後,多的是酒可以喝,多的是食物可以吃。我知道——如何知道我可不清楚——不管如何,他絕不會死去。

  他白天醒來時會如何呢?我很難想像。一旦小室的門鎖上,我知道他一定安全;不管他曾經怎麼看我,也不管將來他怎麼對我;反正在我入睡時,絕無任何凡人,得以自由在我的巢穴走動出入。

  莫名其妙的,我覺得自己有如凡人,在他的睡夢中走來走去。

  我依然癡癡望他,輕聽他模糊混亂的夢——在聖嬰公墓的恐怖夢境。卡布瑞走進來,她剛剛去埋好那個可憐的馬童;此刻,她的頭髮糾結成團,充滿細碎柔和的光澤,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蒙塵的天使!

  她低頭看著尼克,半響之後,把我拉出房間。在我鎖上門後,她帶我走到底下的墓穴,在那裡,她伸出雙手,緊緊攬住我,抱著我,看來她也是筋疲力盡,幾近崩潰邊緣。

  「聽我說——」她終於開口,身子稍稍退後,只是手仍托住我的臉。「等到我們一覺醒來,我們要馬上送他離開法國,沒有人會相信他所說的荒誕不經故事。」

  我沒有回答。她的理論或是意圖,我幾乎難以瞭解,我的頭腦一片茫亂。

  「你可以跟他完傀儡戲,正如跟老瑞諾的演員一樣。」她說:「你可以送他到新大陸去。」

  「睡吧!」我輕輕低語,輕吻她張開的嘴。我眼睛緊閉地抱著她。我似乎又看到墓穴,聽到他們詭異非人類的聲音。這一切硬是無休無止,絕不饒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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