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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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走掉之後,我們再來討論別的事——」她冷靜地說:「也許我們可以一塊兒離開巴黎,在別處一陣子……」 我離開她,轉身走到石棺,倚在石棺蓋旁邊休息了片刻。自從成為不死幽靈以來,這是第一次我渴望墓穴安靜無聲,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左支右絀。 她好像又說了些什麼話。別做這件事,她是這麼說嗎? 醒來時,我聽到他在大呼小叫。他在撞打橡木的門,咒駡我把他當成囚犯。他的叫聲充滿了整個塔樓,他的氣味從石頭的牆穿透過來。芬芳可口!哦,多麼芬芳可口!那種新鮮血於肉的氣味!他的血於肉! 她依然酣睡。 別做這件事! 怨恨交響曲,狂暴交響曲,音符似從牆壁傳過來。且把哲學理論拉開,納入恐怖影像,納入苦惱折磨,再以語言包裝起來…… 走上樓梯,我好像被捲進他吼叫的旋風裡,捲進他芳馥的氣味裡。 所有溫馨的回憶,點點滴滴全混雜在一起,小木桌閃耀的下午陽光,紅色的美酒,小火爐的煙霧彌漫。 「黎斯特,你聽見我的聲音嗎?黎斯特!」拳頭捶打在門上的轟隆聲。 兒時的童話故事,一幕幕在腦海浮現:巨人說,他在洞穴裡聞到有人類的血氣味。魂不附體!我知道巨人就要去找生人了,我聽到巨人追蹤人生而來,一步追近一步。而我就是那個膽戰心驚的生人呐! 景象淡出。 煙、鹽、肉,還有動脈的血! 「這是女巫廣場,黎斯特,你聽見了嗎?這是女巫廣場呀!」 我們倆之間的老秘密,如樂句在發出晦暗的顫音;我們的摯愛情誼,我們的相知默契,我們的內心感受,還有女巫廣場之舞!你能抹煞嗎?發生在我們之間的每件事?你能抹煞嗎? 讓他離開法國,送他去新大陸。然後呢?往後一輩子,他會是一個還算有趣,卻挺惹嫌的凡夫俗子;自承看過鬼魂,從早到晚談個沒完沒了,根本沒人相信的話。這一來他豈非更瘋狂?最終,他會變成一個戲謔逗笑的癡癲嗎?在熱鬧街道,穿著破爛外套,當眾拉琴演奏;從早到晚癡癡傻笑,念念又詞;就連流氓無賴,也會即欺辱又憐憫的瘋子嗎? 「再一次演傀儡戲嘛!」她曾經折磨說。我是拉線的人嗎?唉!反正沒有人會相信他荒誕不經的故事呀! 然而他知道我們的住處,他知道我們的真實姓名,他認識我們的親戚,他對我們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何況他絕對不肯默默地住到別的國家。更何況它們還會跟蹤他,它們不會讓他活下去。 它們現在躲在何處呢? 我爬上樓梯,走進他尖叫迴響的暴風圈裡;望著小窗外面的寬闊田野;它們馬上會大舉而來,它們一定會來;我原來只是孤魂野鬼,後來多了一個,如今又加進尼克。它們哪裡肯放手干休? 最重要的關鍵是什麼?他真的要嗎?尼克真明白嗎?我曾再三否認身懷玄妙法力,而他再三憤怒尖叫,責我藏私;他的確是要呀! 抑或我只是在尋找托詞藉口,其實我早要帶他來這裡,我需要他,從一開始我就要他。我的尼古拉斯,我的愛!我永恆的期待!所有跟我一起去死,偉大輝煌的愉悅幸福,只有從他身上能找尋。 我又更上層樓,更靠近他了;饑渴已在心裡高歌;他見鬼的叫聲,我饑渴之歌聲,加上連我幻化成樂器的身軀,一起在合奏合唱著。 他的叫聲已變為模糊不清,似是詛咒,似是哀鳴;時而晦澀,時而強調;偶爾,他的嘴更發出單調的、斷續的,靈肉糾纏合一的呻吟,好像心臟的血往外噴出湧流。 我拿出鑰匙放進鎖孔,他猝然沉默無聲了。他的思潮澎湃過後暫時停息,好像海洋的海濤洶湧過後,全捲進一隻神秘的小小貝殼裡。 我試圖在房間的陰影中注視他;不是那個我所摯愛,所眷念的,這幾個月來朝思慕想的他;不是那個我在人類內心深處,難以抗拒,強烈需欲的他;我試圖只注視一個普通凡人,雙眼瞪著我,卻胡言亂語的凡人。 「你,你高談闊論什麼善良美好——」眼睛發光發亮,聲音激昂翻騰:「你高談闊論什麼善於惡,什麼對於錯;還有死亡,對了,死亡,驚恐的,悲慘的……」 這些話語,充滿急速膨脹的怨尤仇恨,就好像盛開的花,花瓣怒綻過後,一瓣瓣剝落,繽紛萎頓一地。 「……而你只跟她分享,爵爺之子又禮物也只傳給爵爺夫人,包括什麼幽冥稟賦;只有住在古堡裡的人,能彼此分享幽冥稟賦;如此一來,他們就能豁免於被抓到女巫廣場,綁在燒油刑柱上,遭受火焚之刑。至於那些老太婆呢,燒呀!反正她已不能織補,小傻子呢?燒呀!反正他又不能耕田。那麼,爵爺的兒子賞給我們什麼呢?這個狼煞星,這個在女巫廣場大哭小叫的小子,他賞賜了一大堆金銀財寶,他多麼慷慨大方呀!他多麼溫柔體貼呀!」 戰慄發抖!衣衫汗濕!撕破的蕾絲,露出繃緊光亮的肌膚;堅實的肌肉軀幹,正是雕刻家樂於雕塑的體形;紅色奶頭映照黑色的胸脯,這一切,僅僅只是溜了一眼,就逗得我煎熬難忍,神魂顛倒。 「這種法力——」他口沫橫飛,好像一整天來,他已經熱烈的反復說個不停,我的出現與否根本無關宏旨。「這種法力使得所有謊言不攻自破,這種幽冥法力翱翔在萬物之上,這是被淹沒遺忘的事實真相……」 不,只是言語,不是事實。 酒瓶已空,食物已光;他精瘦的胳膊緊張堅挺,好像要奮力掙扎;掙扎什麼呢?他的棕發鬆開散落,他的眼睛巨大呆滯。 猝然之間,他用手推著牆壁,好像想越牆以逃離我;在模糊中,他想起被吮吸鮮血的情景,那種麻痹無力,那種心醉神迷;他欲拒還迎,半推半就;他想伸手抓住東西以為支,然而手撲空了。 他的念念叨叨停止。 他臉上表情變了。 「你怎麼忍心隔絕我?怎麼忍心把我屏諸在外?」他喃喃低語。他滿腦子古老魔法,怪譚傳奇,他魂游於陰陽魔界,那裡宵小鼠輩橫行,他陶醉在玄術秘籍的迷離幻境,對自然美好視為無物;秋天的落葉,墓園的陽光,那裡能算神奇,根本不值一提。 不!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的身上發出芳香,恍如香爐的香煙繚嫋,恍如教堂的燭煙嫋繞;他的心房在胸腔下動脈跳躍;平緊的小腹,因為汗水而油亮發光,汗水也滲濕了厚的腰帶;鹹的血,血之味,我簡直不能呼吸了。 然而我們是在呼吸。我們呼吸,我們品嘗,我們嗅聞,我們感受,我們乾渴! 「你誤會一切了!」是黎斯特在說話嗎?聲音卻好像來自別的妖魔,來自另一個噁心可憎的怪物;人模人樣地說:「你對所聽到所看到的,全部都是誤解!」 「我寧願跟你分享我擁有的一切!」他又激怒了,他指著我說:「倒是你,從來也不瞭解。」聲音極低極輕。 「保有你的性命,離開吧!逃吧!」 「難道你不明白嗎?這一切正確具鑿!純粹的邪惡,莊嚴的邪惡是確切存在的!」他的眼裡閃耀著勝利的光輝。他突然伸出手,手掌蒙住我的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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