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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一個女乞丐帶著一個小孩走近,我曉得時間到了。女乞丐看到我身上的血跡,焦急萬分地要把我弄到附近的醫院,她的臉容菜黃而瘦削,然而仍竭力以瘦細的手臂扶住我。

  我注視她的眼睛,看到她眼裡的光輝,我感到她破衣服底下胸脯的熱氣,她柔軟多汁的身體靠著我,支著我;不管浮花織綿於蕾絲的血跡,我依偎著她,親吻著她。我拉掉她的贓衣服,一邊呼吸她喉嚨送出的熱氣,一邊低頭靈巧地吮血,以免睡夢中的孩子看到我窮凶極惡的模樣。然後我發抖的手,輕輕脫掉孩子破爛的衣衫;這也是我的,這個小小的嫩脖子!

  吮吸的狂喜滋味,已毋須用言詞加以形容,過去的許多掠取,已帶給我所有的銷魂蝕骨。只是這一回的受害者,卻由於愛心反遭橫禍,他們的血因無邪而更溫暖,因善良而更香濃。

  當他們雙雙躺在一起之際,我凝視他們。在聖母院的莊嚴廳堂裡,在安逸的夜晚中,他們竟也尋不到該有的庇護。

  在那時,我知道,關於美麗又狂野的樂園幻象是真實的。世界的存在自有其意義,不錯,像法律是必然需要的,然而這一切只存在美學之中。至於在野性的樂園裡,清白無辜者卻隸屬于吸血鬼。這個世界有許許多多的理論可資推演,但是只有美學是可以論證的,其餘論點則未必。

  我準備回家了,走在淩晨微曦裡,我知道,自己在世上擇食的最後障礙業已破除。

  從現在起,我的身邊再也沒人安全了,不管他們是多麼清白無邪;這包括我親愛的朋友瑞諾,也包括我最最喜愛的尼克。

  我希望他們離開巴黎,我希望廣告傳單撕下來,劇場的門關閉。我要小小如鼠洞般的劇場,變成黝黑於荒寂。儘管這兒是我凡人生涯中,感到最偉大也最最幸福的場所。

  縱使一個晚上殺戮一打無辜者,也不能夠使我忘卻劇場,不能夠讓我心底的隱痛消失。巴黎的每一條巷道,都在指向劇場的大門所在。

  當我想到自己曾如此驚嚇他們,我覺得丟臉羞恥。我怎麼能夠如此對待他們?我為什麼得使用這種暴力?只為了證明自己再不可能是其中的一圓?

  見鬼了,是我買了瑞諾,是我把小劇場變成大道上最亮麗的櫥窗,如今,我當然可以關掉它呀!

  並非他們有任何懷疑,不管如何,他們相信瑞諾騙人的說詞,說詞中指出我從熱帶殖民地區回來;巴黎的好酒使我醺醉而瘋狂。為了修理所有的損毀,錢如流水一般花用著。

  大概只有上帝知道,他們真的在想什麼。事實上,緊隨而來的夜晚,劇場表演如常。杜登波大道的疲懶群眾,無疑已替這場大混亂找到無數合理的藉口;在劇場栗樹底下,觀眾照常大排長龍。

  只有尼克完全非我所能掌控。他不但酗酒,也拒絕回劇場,更完全放棄學琴的課程。他上羅傑的家門,對羅傑大肆辱駡。他出入最下級的咖啡屋於小酒館,夜晚時,更在最危險的街道閒逛遊蕩。

  也罷,夜晚遊蕩,這一點我們倒是一致的。

  我在隔著點燃蠟燭一段距離外,踱著方步,羅傑律師告訴我事發始末,我臉上一無表情,恍如戴上面具一般。

  「那個年輕人並不在乎錢,先生——」他說,「他提醒我說,他從前向來不愁錢的;他說的話很困擾我,先生,我不喜歡聽那些話。」

  戴著法國絨帽,穿著法國絨睡衣的羅傑,看上去活像童詩中的插圖人物。他光著腳丫,因為我仍然在半夜裡叫醒他,沒有時間讓他穿拖鞋,甚至臉頭都來不及梳。

  「他說了些什麼?」我詰問道。

  「他談到有關妖術的事。先生,他說你擁有非比尋常的力量;他提到拉莫辛於火刑法庭,那是太陽王時代一件古老的妖術刑案,一個女巫,被控對宮廷的人施毒于施法術的案子!」

  「現在還有誰會相信這種胡言妄語?」我顯出絕對詭異的神情,事實上,背上的汗毛卻豎了起來。

  「先生,他說了不少怨毒的話,」羅傑接著說:「他這麼說的,像你們這類人經常擁有許多的秘密,他不斷談到你們小鎮的某個地方,那個地方叫做女巫廣場!」

  「我這類人?」

  「你是一個貴族,先生——」羅傑說著,神態有些尷尬。「一個像尼古拉斯的男人生氣時,事情就非同小可了。當然他並沒有到處亂說,他只來找我談而已。他說你應該瞭解他為什麼輕視你,因為你拒絕於他分享「你的發現」。他是這麼說的,先生,「你的發現」。他一直談拉莫辛,談到天地之間,有許多神秘難解之事;他說他已明瞭當初在女巫廣場,你為什麼會哭的原因。」

  有那麼一刻,我的視線避開了羅傑;這是多麼有趣的歪曲於顛倒,然而又多麼打到了要害!尼克的說詞離題太遠,但也荒謬可喜,不過就他的作風來說,尼克倒也沒錯。

  「先生,你是最最仁慈的人——」羅傑說。

  「請不要客套吧……」

  「尼古拉斯先生說了一堆怪異的事。這種事就是現在這個年頭也不該說的;他說親眼看到子彈穿過你的身體,你應該死去對。」

  「子彈根本沒打到我——」我說:「羅傑,別說這個了,讓他們全部都離開巴黎吧!」

  「讓他們全部離開?」他問道:「你花了這麼多的錢,在這個小小的娛樂劇場。」

  「那又算得了什麼?誰他媽的在意?」我說:「送他們去倫敦,去杜瑞巷,提供瑞諾足夠的錢,讓他在倫敦能擁有自己的劇場;從那裡,他們可以發展到美國,到聖多米尼加,紐奧良,紐約。就這麼辦吧!先生,我不在乎錢,把劇場關閉,讓他們全部離開!」

  我的痛苦就會消失了吧,不是嗎?我不必再看到他們在舞臺兩側包圍我了;我不必再想到雷利歐——那個從鄉下跑來,替演員打雜卻樂不可支的傻小子了吧!

  羅傑看起來像十分缺乏自信。替一個衣冠楚楚的瘋子工作,是什麼滋味呢?這個瘋子付的代價是別人的三倍,你卻得因他放棄身為律師的精明判斷,你會怎麼想呢?

  我絕不可能知道了。我再也不可能體會身為人類的感覺;甚至形態、容貌也一去不復返了。

  「至於尼古拉斯,」我說:「你一定要說服他到意大利去,我會告訴你怎麼做。」

  「先生,就算說服他換衣服,也不是容易的事呀!」

  「不會太難的。你知道我母親的身體有多糟,所以,讓他陪家母去意大利,這是最完美的安排。他可以在那不勒斯的音樂學院學習音樂,而母親也正好要去那裡。」

  「他跟她有通信……他很喜歡令慈的。」

  「對呀,讓他相信倘若沒有他的陪伴,家母絕不可能走完旅遊終程。為他安排一切事宜,先生。這件事你一定非辦好不可。他一定得離開巴黎,我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然後我會來查明他確切離開的消息。」

  當然,這種要求對羅傑是過份了些,但是我沒法子想出別的可行之策。沒有人會相信尼克有關妖術的論調,這點我倒不擔心,然而我明瞭只要尼克仍留在巴黎,他總有一天會失心成瘋的。

  夜晚過了又是夜晚,每一個清醒時刻,我自己內心交戰,我要不要再去找他呢?要不要再冒險一次,做最後的告別呢?

  然而,我只能癡癡等待;深切明白我是永遠失去尼克了,他絕不可能瞭解所有的一切原因何在;我,那個曾經對乏味無意義的人生駁斥反抗、不肯屈服的夥伴;如今卻不分青紅皂白地驅離他;這種不公平的相待,對他一輩子都將是可怕的折磨呀!

  這總強過真相大白吧,尼克。對於一切幻象,我恐怕瞭解多一些了。唉,尼克,只要你能陪母親去意大利,只要母親活下去的時日尚……

  在此同時,我自己能做的是,去瞭解瑞諾劇場的停業。在附近的咖啡屋,我打聽到劇團出發到倫敦的消息;看來計劃正在如期展開。

  一直到第八天晚上,將近黎明之前,我到羅傑的家門口,拉了門鈴。

  他出乎意料地極快應門,身著平常穿的白色法蘭絨睡衣,他看上去昏亂而又焦急。

  「我越來越喜歡你這種穿著了。先生——」我煩躁地說著:「如果你真換上襯衫、長褲於外套,我恐怕不敢太信任……」

  「先生,」他打斷我的話。「事出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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