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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先回答我,瑞諾和那一夥子人都愉快地去英國了嗎?」

  「是的,先生,他們現在應已抵達,不過——」

  「尼克呢?到阿芙跟郡去找家母了吧,告訴我,我沒料錯吧?」

  「先生——」他開口又頓住。猝然之間,我感覺到他的心裡有母親的影像閃過。

  如果我用心細想,我應該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個傢伙從來沒見過母親,她的身影如何會出現在他的思維裡?然而我並沒有以理性思索,事實是我的理性已經迷失。

  「她不是……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一切已來不及了?」我說道。

  「先生,讓我去取外套……」他突兀地說,伸手去拉鈴。

  又來了,她的影像又出現,她的臉,憔悴蒼白而又鮮明,我突然恍惚失神。

  我拽住羅傑的肩膀。

  「你見到家母了?她在這裡——」

  「是的,先生,她在巴黎。我正準備帶你去她那裡。尼古拉斯先生告訴我她要來,我找不到你,先生,我根本不知道怎麼找你。昨天,她抵達了。」

  我太驚愕而說不出話來。身子沈入椅子,我對母親的眷念,以及她在我心裡呈現的影像,強烈到消除他所傳達的任何思維。母親是活著的,她在巴黎,尼克還在,正陪伴著她。

  羅傑走近,伸出手來,好像想碰我似的。

  「先生,我換衣服時你先走一步,她在聖路易島,尼古拉斯先生住處的右邊第三家,你必須馬上去。」

  我呆呆地瞪著,根本視而不見,我的眼裡只看到她。離日出之前只不到一個鐘頭,而回到塔樓,就需要四十五分鍾。

  「明天!明天晚上——」我結巴著,莎士比亞《馬克白》一劇的詞出現了,「明天之後有明天,之後又有明天……」

  「先生,你根本不明白,令慈已不可能再有意大利之旅了,她好不容易完成最後的旅程,到巴黎來看你。」

  看我依然茫然失神,他抓住我,撼動我,他從來不像這樣的;在他眼裡,此刻,我只是個孩子,而他是大人,必須讓我恢復理性。

  「我替她找到住處——」他說:「護士,醫生,一切該想到的都有了。但是他們不能維持她的性命。只有你是她還活下去的原因。先生,她得看到你肯閉目的。所以,別管什麼時間不時間,你馬上就去。即使她的意志夠堅強,奇跡也未必一定發生,你不能讓她死不瞑目。」

  我無話回答,我連完整的思索能力也喪失了。

  我站起身,拉著他一起走到門邊。

  「你現在就去,」我開口:「告訴她,明天晚上我一定在她身邊。」

  他搖頭,即生氣又嫌惡。他試圖轉身以背對我,他根本已無意睬我。

  我怎麼能放他干休?

  「你立刻去,羅傑。」我哀求著:「一整天坐在她身邊陪伴她,明白嗎?讓她等我——等我到達。注視著她,如果她睡著了;即使她開始……叫醒她,跟她說話;在我到達之前,絕不可以讓她死去!」

  第三部:侯爵夫人的臨終聖餐

  用吸血鬼的語法來說,我是早起的鳥兒。當太陽沈入地平線,當天空依然有紅光照耀,大多的吸血鬼猶好夢正酣,我已經起來;因此,我比他們佔有更多的優勢,也就是說他們足足比我少一個鐘頭可資使用。以前我未曾提起此事,不過那時我自己也不曉得,一直到很久,我發現這個事實。

  第二天晚上,天空嫣紅有如著火一般,我已經往巴黎的路上出發。

  在躺進石棺之前,我就先換好最最合宜的衣服。如今,我正追逐西下的落日,進入巴黎城。

  城裡宛如在燃燒著,光線明亮得叫我驚惶,然而我終於穿過聖母院大橋,來到聖路易島上。

  我完全沒想到要說什麼,做什麼,也沒想到要如何蒙蔽母親。只知道自己必須抱著她,趁她還有時間陪伴她,跟她在一起。我還無法面對她即將逝世的事實,那是徹底的大災難,應該屬￿燃燒的天空。也許我又暫時回歸為人,相信只要我承諾實現她的最後願望,那麼,殘酷的事實終將有所改變。

  當我找到河岸邊她的住處,薄暮剛剛驅走最後一絲光輝?

  這是挺氣派的大廈,羅傑辦事真夠利落,一個職員等在門前帶我上樓,我走進屋裡時,兩個女僕和一個護士正在走廊探看。

  「先生,尼古拉斯先生陪著她,」護士說,「她堅持要穿好衣服見你,她要坐在窗邊,看著大教堂的尖塔,先生,她還看見你騎馬過橋呢。」

  「房裡的蠟燭留下一支外,其餘全部熄滅。」我說,「順便告訴尼古拉斯先生和律師離開房間。」

  羅傑首先走出來,尼古拉斯相繼出現。

  他為母親也特別打扮光鮮,亮麗的紅色天鵝絨套裝,花梢的舊麻衫,手上還戴著白手套。這些日子的喝酒,使得他消瘦近乎形容枯槁,但也更突出他輪廓的俊美。當我們視線相遇,怨恨之色自他身上迸發,我的心灼痛了起來。

  「候爵夫人今天好了些,先生。」羅傑說,「大夫說她咳血太多,不可能……」

  他的話頓住,回頭看看臥室。我很清楚他心裡的想法,母親熬不過今晚了。

  「儘快讓她躺回床上,先生。」

  「為什麼她非得上床不可?」我的口氣陰沈不快,「也許她希望死在她媽的窗邊,難道這也不行?」

  「先生!」羅傑低聲地哀求奢。

  我恨不得叫他跟尼古拉斯趕快離開。

  轉變了心意,我逕自走進客廳,視線朝向臥室。母親果然在那裡。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戲劇性的改變,我既不能動,也發不出聲音,她就在那裡,她命在旦夕。

  公寓的各種聲音嗡嗡作響,透過兩道門,我看到一間可愛的臥室,漆成白色的床掛著金黃的床幔,窗幔是同色的金黃,連窗隙透出來的天空,也留下一抹金黃。此時此刻,這一切卻顯出模糊曖昧的恐怖!我能給她的只不過是豪華,而她的生命卻在豪華之中衰竭;這樣的吊詭,是讓她狂亂呢還是讓她大笑,我不知道。

  大夫出來了,護士告訴我,她已遵令只留下一根燭火;藥的味道混雜著玫瑰香精的芳馥,在兩者之間,我更察覺自己正在捕捉母親的思維。

  母親以陰的心情在等待我,瘦骨磷昀的地坐在柔軟的天鵝絨椅子裡,厚厚的棉被圍墊在身旁,饒是如此,對她,劇烈的痛苦仍然是難以承受。

  在母親絕望的等死至餘,她想的是什麼?黎斯特!黎斯特!黎斯特!我幾乎可以聽到她不斷的呼喚,此外她的心靈也在呐喊:讓痛苦更忍無可忍吧,只有痛到最深處,我甘心赴死;只有痛到我寧可死去,我不會太驚駭恐懼;我寧願痛到連害怕都忘記呀!

  「先生,」大夫碰碰我的手臂,「她不希望教士來呢!」

  「不錯……她根本不需要教士。」

  她的頭轉向門口,如果我現在再不進去,她一定會站起身來,不管多麼難受,她都會掙扎著來到我身邊。

  我好像仍呆若水雞,不過總算推開大夫和護土,走進房裡,隨手關上門。

  房內溢滿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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